云海翻腾。
坠落其间。
他睁开眼,望见床顶雕花。
四下安静,窗户开着,略带凉意的风吹了进来,带着点清雅花香。
他侧过脸看去,有只米色蝴蝶慢慢悠悠飞进来,停在桌上花瓶里插着的桃花上。
“公子,起了吗?”门外,小厮小心翼翼地问。
裴司恍恍惚惚地回应:“嗯,起了。”
听到他的回应,房门应声打开。
丫鬟小厮鱼贯而入。
他坐在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披散的长发被束起,丫鬟刻意问:“大公子,老太太叮嘱今日上香要穿厚些,春日寒凉,恐染风寒。”
上香?
裴司记不得今日要去庙里,揉揉眉心道:“嗯。”
丫鬟见他皱眉,不由问:“公子可是哪不舒服?”
“没有。”他又加了一句,“今日便穿厚些吧。”
丫鬟应道:“是。”
穿好霁色外袍,又罩一层披风。
裴司感觉有点热,但踏出门后便不觉着了。
初春时节,雪未消融。
凉意从呼吸间浸入体内,是有些冷。
祖母养的猫儿懒洋洋地窝在下人为它准备的窝窝里蜷缩成一团,裴司去石桌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三花猫抬起头,见是他,不由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尾指,然后继续躺下睡觉。
伺候猫的丫鬟不由笑道:“公子,这猫除了您和老太太,谁也不理会呢,连夫人想碰一下它都不肯。”
裴司没有回答,只笑了笑,收回手与小厮们一块出门。
门外马车已然备好。
他的祖母和父母亲还还有一干叔伯堂兄站在门外谈天说地,见到他出来笑着调侃他两句后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驶动。
祖母布满皱纹的手覆盖上来,驱散寒气,逐渐变得温暖。
裴司忍不住抽回手,把老太太的手放回披风里:“祖母,孙儿手太凉了,您保重身体,不必为我担心。”
老太太笑呵呵道:“你还知道祖母担心你啊,听你书童说,你今天睡得安稳,连上香都忘了。可是有心事?”
“没有。”他摇摇头,“就是一时忘了。”
“倒是罕见你记性不好。平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孙儿每日起床都要把前尘往事背一遍呢。”
裴司微微脸红:“祖母,怎的我才忘记一次你就这样……”
“那还用说。我家小神童难得出错,有活人气。”老太太双手拍拍裴司的脸,和蔼的脸色满是笑意,“男孩子面皮薄点好啊,正好,过几日为你相看,你可有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裴司再次陷入恍惚。
忽而马车一顿。
丫鬟轻敲了敲车门,柔声道:“老太太,前方正在抓贼,暂且等一会儿。”
“抓贼?”老太太微微皱起眉。
“孙儿下去看看吧。”
“小心些。”
车门打开,裴司跟着叔伯上前。
马车队伍已经挑了偏僻少人的路段行驶。
但遇到热闹事,再少人都能给你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围成一个圈。
官道上围满了人,在外圈的只能踮起脚往里看。
他们来得晚。
热闹已近尾声。
被人群围着的中心,四五个大汉叠成一个三角形,被锁链麻绳缠住,他们大声咒骂,污言秽语不断。
被骂的黑袍女子翻了个白眼,指使手下把这几人往旁边挪挪,然后抱拳说:“对不起各位,刚刚打得太凶,挡了各位的道。现在贼匪擒住,官府的人很快就到,就不挡着各位了。”
“不挡道,女侠威武!”人群中一名面容白净的公子满脸崇拜地望着女子。
下一秒,就被他父亲揪到一边狠狠斥责。
人群见已无热闹可看,散去了些。
裴司目光穿过层层叠叠人群,望见那名女子模样。
她正跟在此事中受牵连的茶摊摊主商量赔偿事宜。好像是因为钱不够,女子露出为难的神情。
“裴司,走了。”叔伯提醒。
可鬼使神差的,裴司解下钱袋,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钱袋交给摊主,笑着说:“我来替她赔吧。”
女子惊讶,却是比摊主更快一步夺过他的钱袋掂了掂:“不用这么多,摊主跟我说的只要赔三两银,你这都有十两了,这样,你身上有没有五十文?我就差五十文。”
摊主见十两银子要飞走,急道:“谁跟你说只要赔三两银!”
“大爷,你这堆破烂自己做的不说,能值一两银就不错了。我要不是看你头发花白明日就要归西急需棺材本的模样,这三两银我都得跟你争辩争辩。”女子理直气壮,把钱袋塞回给裴司,“算了,这五十文我也不借了,老头你要是觉得亏,等会官府的人来,我们去县衙好好分说!”
她态度强势,手上还沾着血,一副阎罗样。
茶摊大爷顿时不敢再说什么。敲了二两多银的确已经够本,便灰溜溜地离开。
正巧这时官府来人。
女子朝他抱拳一礼:“谢谢公子出手,祝您平安。”
她说话怎么不伦不类的?
裴司忍不住发笑,在女子转身之际,他忽然喊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不答,只朝他挥挥手。
裴司还想再问,叔伯过来将他拦住。
“我们该启程了。”
可是,他还没问到那女子的姓名。
裴司张了张嘴,转头去看,那女子已经不见。
她去哪了?
回到马车。
老太太见他心神,听小厮来报大致知道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委婉道:“裴司啊,咱们家……不太适合江湖中人。”
裴司闻言,喉间苦涩之意蔓延。
“你叔叔伯伯,堂哥表哥他们都已入仕途,你也要尽快了,我们都已替你安排好路。你如今成婚,需得找个勤俭持家,温婉贤淑的。”
言下之意已是明显。
马车一路行驶。
很快来到山庙下。
一行人下马车,踩着阶梯往上爬。
当入庙后看到别家女子。
裴司懂了今天庙会的真正目的。
他找机会礼貌拒绝女子们的相邀,走去别处。
心里想着事时容易走偏。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庙里偏僻后山处。
几声奇怪的叫声传来。
裴司以为有人呼救,忙紧走两步。
结果绕到假山处,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面色一红,正想离开。
突然发现不对。
裴司慢慢转过头来。
那与僧人搅在一处的……
竟是从小与他一齐长大的同窗!
吴思达。
他趴在墙上,僧人与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糊成一团。
裴司心中涌起莫名恶心,不再去看,刚往前走三四步,就踩到一根枯枝。
“咔嚓。”细微响动引起那二人注意。
“谁!”
衣衫不整的二人连忙整理。
裴司躲进附近灶房柴堆后,看着那吹散云雨情的二人慌里慌张从假山后出来。
恰在此时,一只黑色野猫从树上跳了下来,看了他们一眼,立刻跑来。
“吓死我了。”吴思达拍拍胸口,遮掩自己的异状。
僧人见是猫,不予理会,把吴思达抵在树后,借着茂密的草丛遮挡,二人影子再次合成一团。
裴司没想到他们被打断还能继续,又尴尬又气恼自己运气不济,竟撞见这种事。
吴思达这人,从小与他不对付。
自己安安分分读书习字的年纪,吴思达就喜欢和几个浪荡人混在一处,动辄调戏良家妇女,要不然就是对貌美公子动手动脚。
裴司就是被骚扰的其中之一。
依稀记得是十五岁那年。
自己在学堂与同窗一齐讨论先生上课时说的论题,正好是站在一处池塘边。
盛夏池塘里的荷花亭亭玉立。
不知怎的,他就被一人撞进池塘里。
吴思达就在这时出现,把自己救了上来。
刚刚好好。
裴司没有多想,只觉着印象中调皮捣蛋的吴思达原也有热心肠的一面,当下对他的厌恶减去大半。
结果没想到。
趁他去学堂澡堂更换衣物时,吴思达就在窗外偷看。
那时裴司还不知道什么叫龙阳。
很久之后,他才隐约猜到一些。
结果没想到今日,猜测成现实。
他并不歧视龙阳,但一想到吴思达以前对自己看似调侃的动作实则是揩油,就觉得恶心得无法容忍。
好不容易那一对野鸳鸯发泄完离开,裴司这才从柴堆走出。
他要回去。
回到他家人身边。
路过假山前,他不经意间看到墙上的污浊,那种恶心感更是涌上喉头。
刚要走出这地方。
吴思达与那名僧人去而复返,见到是他,都愣了愣。
随后吴思达露出□□:“来都来了,不如三人?”
“不要,滚!”
他挣扎着,双手被束缚住。
成为玩物的恐惧在他心中不断蔓延。
若是被发现,他将不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裴家大公子,也不再拥有裴家荣光,更不会被父母重视……
前途尽毁,名声扫地。
失去一切的强烈恐惧如丝线缠绕在心头,一点一点勒紧,勒出血痕。
不要,他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玩物。
“我靠,他打我!”吴思达捂着脸不可思议道。
“我来。”僧人上前,拿着麻绳上前要捆住他。
结果裴司一脚踹到他胸口处。
“嗷”的一声。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面容模糊的人上前制止住他所有动作。
“裴司,醒醒。”
“醒醒。”
难以言喻的痛苦将他从梦中逼醒。
裴司慢慢睁开眼睛。
宁野见他醒来,焦急神色缓下:“醒了,醒了,你扎轻点。”
他缓缓偏过头。
纯狐卿捂着胸口替他扎针。
程曜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面色不虞瞪着他。
“醒了就好。他就是身体弱在魔族呆太久,魔气入体无法排解。现在来到仙界,出现排斥反应而已。”纯狐卿说完,揉了揉被他踹疼的地方,忍痛拍了拍他的脸,“醒了没?”
裴司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周围景色。
自己正躺在一个竹屋内。
没有僧人。
也没有吴思达。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