赑屃顶着那样的眸光,站立在沙土飞扬的白日里。观周遭环境,似为饱经战乱之地,断壁残垣,人语寂寂,路有赤身裸体的少年挖泥裹腹。
那少年身旁卧躺一名幼儿,骨瘦嶙峋,似干瘦的柴火散落在地上,她是太饿了——经年的饥饿。她饿到站不起来,身上叮满了闻讯前来的苍蝇,观之,已是濒死之象。
街道行人对此见怪不怪。有人经过,稍稍抬起眼皮,朝着赑屃的方向瞄上一眼,便迅速垂落眸光,匆匆走远了。
几位当地人回避着赑屃打量询问的眸光,悄然低语,似在议论,余光瞥到他近前,慌忙躲进屋内。
他们嘴里说着异乡语,赑屃早年游历八方,能听懂一些,某些字音意为:“外乡人”、“间者”。
赑屃垂眸扫视一眼自己肩旁发色与服饰:他的五官、发色、服饰皆不同于此间中人,他们有所好奇、防备,亦在情理之中。猝然,身后木门“咿呀”打开,有位妇人将啼哭不止的婴儿丢到墙根处,微微侧目,仅停留那么几瞬,遂闭眼反身,决然地阖上房门。
那破旧的木门由长短不一的木片搭接而成,于风沙时而猛烈时而停顿的呼声中,“霍霍”晃荡,它隔绝不了婴儿的啼哭声。木门的晃动,与婴儿声嘶力竭的哀求、指控混合一处,穿透各种隔绝之物,徒惹人们心烦。
窗口探出几张小脸,望向墙根处的包裹,那些浮动的脑袋,似是这户人家的其他孩子。门内一声喝止,那些小脑袋纷纷缩了回去,反身前,个头最小的那个男孩踮起脚尖,拿黑白分明的眼,觑了觑赑屃,仿佛是好奇的探看,又似示弱、警惕。
襁褓中的婴儿皱着一张小脸,哭得声嘶力竭,满脸通红,应是患了热病,高热不退,穷苦之地,缺医少药,回天乏术。
赑屃定定望了一眼,而后轻叹口气。多年游历,看过不少生死离别,世事人情,或置身其中,或听闻人言,或作那垂手旁观者,轻叹一声自行己路。从懵懂自怜不解苍生,到如今,他的一颗心能哀世间苦、会同世间乐、可解世间事,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可做,有些事力所能及,另有些事爱莫能助——他心中早有分辨。在危险重重的异界、不知底细的异乡,他不欲多管闲事,也无力干涉此间人既定的命数,却耐不住那瞥来的求救般的一眼,听不得那啼哭渐转呜咽,声也静悄。
他缓步上前,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皱眉察看。望一眼那紧闭的门窗,他扬声用异乡语说了一句话,四围阒然。
——“孩子,我带走救治,如能侥幸存活,他日必定送回,如若不能,也将送回,以便父母亲友遵照此间习俗送丧。”
婴儿躺在宽大袍袖上,因察觉有人关注,息了间歇式的啼哭,开始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打嗝,偶尔发出柔弱的哼唧声。皱巴的小脸缓了缓,往清凉衣袖晃动脑袋,方才挣扎不已的小拳头微弱动了动,挥上一挥。赑屃见状,不由轻笑,再抬眸看了眼那扇门,始终无人应声;他垂头看了看怀中,那孩子柔弱幼小,尚且无法睁眼,更无法作出什么多余的回应来。他嘴角弯起轻柔的弧度,再次冲着那扇木门、窗户,扬声道:“如若……无力抚养,便请恕小可自作主张,带他离开,为其另觅一户好人家。”
满屋寂然,赑屃已不再希望听到一句回答,遂怀抱婴儿,转身离去。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听到一句喑哑的女声:您带他走吧。谢谢。
襁褓中的婴儿仿若有所预感,皱了皱稀疏的几根眉毛,大张小嘴,一副作势啼哭的模样,赑屃伸手抚开他的眉头,点了点眉心,刮弄几下小脸,孩子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哼哼唧唧发作不得。
赑屃轻叹,一路步行至僻静处。烈日笼罩,周遭空无一人。他背靠一处阴凉,给孩子喂了口水,而后垂直怀抱。为止住啼哭,他将其往上掂了掂,动作间柔声哄道:“等你长大,就能懂了。……别怨你的母亲。好不好?”
那孩子从眯缝的小眼里看他,轻轻浅浅地打了个嗝儿。赑屃笑起来,那婴儿不知缘故,受其感染,也跟着咧了咧嘴。
已近亥时,天光仍亮,此地白昼尤为长久。沙地已不再滚烫,赑屃取下外衣,将婴儿放置其上,捏了捏僵硬酸痛的臂膀。
冷不丁,一声轻笑传来。赑屃撩其襁褓,蓦然旋身避开,但闻那来人谑笑道:“龙之七子,竟心慈若此,着实令人费解……”
*
荒沙大漠,尘土飞扬。
珠连星列,灿然满目。
一夜一昼,境内境外,全然颠倒。
山川漕涧,喓喓虫鸣,两颗飞星倏忽而至。来自彼方的飞星,平行着在天空疾驰,划出两道直线,扭曲翻转、互相缠绕,瞬息交汇之后,便孤注一掷地独往一方飞驰而去,只于分别处,依依不舍似地划了个半弧,旋即相背而行,直至脱离众神目光之所及,消逝在茫茫大宇……
崖壁高不过百仞,那是郊区一座不高的山峰。立于山腰,夜幕里,仿若能隐隐嗅到红尘烟火气。悬崖之下,凡城夜市、喧闹灯火次第熄灭,两颗天外来客引起的微末动静未能引起多少低头寻路的凡人昂首驻足;悬崖之上,紫衣随风飘飒,已然伫立良久,广袖经风撩动,鼓若云帆,悠悠然随风起舞,身姿飘逸出尘,那人停留此地,偏过头,遥遥目送悄然远去的流逝之星。
眼前光影变化,在芸初以为即将冻死的时刻。
她蜷缩于地下岩洞,洞中尚留几分傍晚时分蓄积的余热,可这点热量抵不过步步逼近的严寒。寒冰逐步漫上四肢、脸颊,少女感觉躯体宛若覆上了一层冰壳,坚硬至极,那份逼仄苦痛将其牢牢包裹,渐至麻木,无知无觉。
乌飞兔走,日月如流。
丝状蓝藻,飘飘袅袅散在水中。大量蓝藻,铺天盖地,快速繁殖,分布在海中、沿海岩石缝里,它们挡住阳光,在寂静海面,一条原始鱼类难以忍受窒息环境,跃至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复而重重跌落,溅起滚烫水花。不少鱼类徒然挣扎弹跳,直到水洼干涸,干硬身躯贴合裸露岩面,鱼眼直直仰望苍穹,唇畔无力翕合,就那般认命似的,任由炙阳活活烤干。
寒冰消褪,地表之上、温软空气里传来泥土的馨香、姗姗来去的海浪声,轻悄递往地下洞穴。一股暖风袭来,吹开半融未开的冰壳,霜晶从芸初皮肤上融化,汇成涓涓水滴,缓慢掉落。
那股力量托举着她,如同一双手小心呵护着冰霜做成的虫茧,徐徐升向地面。长睫掀动,芸初慢睁眼眸,茫然四顾,惊讶自己仍然存活,然而触目所及,已是黄昏,皲裂的岩石地面不再,转而代之的是黄色松软的土地。
她垂目,看向地面上的鱼,尚且存活的鱼儿,躯体作出最后弹跳,几近绝望的生命终归落幕。
芸初没有救助,实际上,她有些无能为力。周遭里,她找不到一块有水的地方。
高温几近煮沸海水,那些积蓄雨水的洼地,早已蒸发殆尽。剩下的,不过一些枯竭的蓝绿色,簇簇地升腾白烟,摇曳起微小的火苗。那些藻类死亡释放的毒素,麻痹爬虫神经,令途经的原始生命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烈火硝烟,不再弥漫。黄色土地在风与水等各项自然元素的重复作用下,逐渐沙化。
芸初低头,脚下泥土变成柔软沙地,不掺杂一丝硌脚的砂砾。
青阳悬挂高空,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不可多得的春日。
一抹青衣,踏着冉冉升长的草芽,缓步而至。
来人侧颜和煦,眉心一抹金印,身遭气息如三月坚冰初融,春寒扑面,蕴含生的希望,残留夜的寒冷。他不疾不徐来到芸初面前,皎如玉树临风,一双凤眸如蕴春水,凝视着她,清亮流动,神光摄人,这般地与她淡然微笑着。
怔怔然望其神姿,芸初忽而自惭形秽,攥手垂目,一时间,不由生了退匿之心。
命运之神,同时,也是时间之神。时间永不消亡。他曾由神入世,与两位爱侣相伴。光阴荏苒,她们成为他识海中储藏的不会轻易翻起的回忆,若有朝一日翻起,那也仅仅是一抹影、一粒沙,最多得一声怅惘叹息。
来人察觉,不以为意,出口淡笑道:“何必拘泥?”声音若泉流明澈,如春柳柔风和美,能抚人心。他瞧着她,似于异乡逢见家中小辈,不甚欢喜,仿若怕惊吓着她,连出口的声音亦然至轻至柔。他浅笑着问道:“初来此地,可有所悟啊?”
知是大能,芸初按捺住退避之意,顺势伏身,作揖道:“小女芸初,资质愚钝,未能开悟,恳请前辈点拨。”
浅浅叹息一声,那道声音于身侧道:“依汝所见,生老病死,繁衍变化,乃自然恒律,譬如时间一往无前,无从变更。”
那人望向橘黄渐变的暮色、暮色晖照下层起彼伏的海浪,声音淡然地回应她尚未问出、藏于脑海的疑惑:“人无法回到过去,所以你现在看到的过去,只是你识海中的映照。映照中的寒冷,虽会令人感同身受,却冻不死人。”
偏头望向她,他的眼睛洞若观火一般,明晰芸初心中所想、彼时命途指向。凤眸开合间,不禁一暗,他瞥了一眼少女,回头道:“……可你若一直眷恋于此,徘徊旧地,便会死去。”
芸初听着命运之神轻轻感叹,似是惋惜,内心不由生起几分沉重来。
“东海之滨,曾有一位前辈也与我如此说。不可困于一时一地。他希望我能成长,去担当一些事情,”芸初凝眉,稍后叹息道:“可……芸初能力微薄,自觉无法胜任。”
那人回头看她,微微一笑,“是无法,还是不愿?”言语似是打趣,继而说道:“那我与他不同。他呢,秉节持重、沉严敢当,久居其位,竭尽其诚。一人有责,固然有福众人、不愧苍生,却有愧自己、有愧亲朋。他不信凡人可以自救,不信他人之羁绊与力量足以抵抗无常与未知,时刻关注苍生,借机插手他人命途。过火的痴心执念,往往让他摆脱不了过去。”
“困在一时一地的是他,流年变幻,他早该明白、往前走了。”
那人笑着转身,缓缓轻语,不尽温柔:“芸初,我此来见你,并不为强求你去担当些什么。只为告诉你:世间种种,无论伟大抑或卑小,必将经历由生到死的既定命途。然,纵使如蜉蝣,朝生而暮死,亦可尽一日之欢,尔比之蜉蝣,已然远矣。短短一生,或可衍生无数精彩,便如这天地造化,神明不知。”
他像一个和蔼的兄长,与她谈笑、授予人生经验,见芸初仔细聆听,又似迷茫,复而笑着解释:“芸初,你固然有你的命途,但你可以暂时停下来问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必想得太明白,只需有个方向,剩下的就交给经历与时间。”
广袖如云,拂动细碎发丝。神明抬袖,轻抚其顶,芸初将头垂得更低,只听那道笑音仿佛自神明胸腔里溢出:“芸初,便向前走吧,到尘世间去,去缔结关系,洞察人性世理,知悉因果。经历你该经历的、尝试你想经历的,经历、思索之后,做个决定。”
“只是……莫再回头了。”如云广袖慢慢放下,眼前身影犹如青烟般,徐徐散入风中。
……
在大宇间颠沛流离的世界,穿过未知的星尘帯,磕碰撞击,分裂合并,感受环境的极端热烈、极致冷酷。生命的种子抓住一丝丝稳定适宜的时空缝隙,萌发又死去。最终,它安定在一个偶然的轨道。在尘际安家的新世界,绕着炙阳旋转,渐趋稳定。
天地清分后的世界,冰原、裸岩,无比荒凉;经烈日炙烤,自然无数摧残与恩赐,生命再度繁衍变化。
煌煌宇宙,生命卑弱微小而倔强如斯,数十亿年之发展,造就今时今世之地理人文,何其不易。
芸初贪恋稳定后的短暂宁静,却忘了自然世事不以她的喜好发展设定。她怅望浩瀚盛景,不由陷入沉思:独身来这无涯荒原,单方世界没有利益纠纷,但她需孤身对抗所有困难、排遣内心无比的孤独;而若回到现实,置身多方世界,无数偶然交织,她不得不卷入利益纠纷、资源争夺的旋涡。
落日跌入地平线,芸初随着时间之神的指引,目光凝望漆黑海面,那海里似乎蕴藏着无数纠结缠绕的暗色,难以探知的深邃朦胧,无端令人生出畏惧之心。
过去之书,卷帙浩繁,不可尽数,诚然,恰如沧海之水,卑小如她,亦曾伫立岸边,轻掬一捧指间逝水,略览一二。漫目流观,此间世中,神仙妖魔,抑或西方佛老,皆有无法明晰、无法化解、无法舍弃之事,可凡有所成者,谁人会停留原地,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呢?莫说神佛等不可企及之境界,但说凡人生而在世,哪个能少了联结,有了联结,便诞生诸般因果,需练智慧、备胜行,以应对所有。她既然选择活在茫茫人海之中,又如何能龟缩一隅,问诸水滨,独善其身?
回忆里有道熟悉的人声清脆说着:“我姓叶,单名微,‘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的‘微’。”
另有道笑音澹然闲静:“卿乃初生朝阳,岂是桑榆暮景能比得上的?”
冷风吹人醒,芸初打了一个寒颤,紧紧抱住臂膀,惊觉冥色缦顶,呵出的气息变成了白雾。
是啊,白发皓首尚且勤加勉励,自信老有所为,灼灼韶华合该追风赶月,眺望春山,缘何在此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纵日薄西山,人命危浅,亦理应及时自勉,惜时进取,肩挑道义,当仁不让。
抬首看,不经意间,繁星成河,赫然在目,斗转星移,光阴流转,大宇在深沉的夜里更显苍茫浩大,她仰望了一眼,忽而笑将开来,笑得尤为开怀。紧促海风掀起刘海,如斯夤夜,人心至弱之时,而少女眸光明亮,神采奕奕,似于浪涛声中由风唤醒的一抹入世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