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云师大和医科大之间有一条小吃街,开满了云州及外地天南海北的各色小吃店,其中不免穿插着驻入一些咖啡厅与奶茶店。
上课时段,这条街就像一只长长的空玻璃瓶。放学后,学生们如同碳酸饮料一样撞着晃着倒入空玻璃瓶,散懒地,拥挤着,熙熙攘攘地填满它。
年轻人的嬉笑喧闹声仿佛碳酸饮料拍打在玻璃瓶壁上泛起的泡沫,在充分而激烈的撞晃之后,冲着狭窄瓶口,便轻易昂扬到了灰云晚空里去。
临近街尾处的一家较僻静的咖啡厅内。
这里因为离两边校门口都比较远,咖啡的定价也比其他奶茶店的奶茶要贵一些,所以店里的客只上了小半,还算清静。
靠窗少人的角落里,坐了一对明显不是学生的成熟男女。
杜明磊摘下眼镜,别到西装的胸口内袋中,笑得有点拘谨。
“也不知道今天去吃的餐厅合不合你的口味,看你在那儿吃得不多,我一直有点担心没做好招待……”
“是我饭量小,餐厅做得很好。”
白鹭洲端起面前的冰美式,浅浅抿了口润嗓子。
“谢谢杜先生的款待,还专门开车送我回学校。不耽误你医院的工作吧?”
“啊?啊,不耽误,不耽误。”
杜明磊笑得更灿烂了些。带着笑,他悠悠叹了口气。
“你能答应出来和我见面我已经挺意外的了。说实话,白小姐先前联系过我……”杜明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做了补充,“就是你的二姐,白鹊起小姐。她私下打过电话给我,说你并不想相亲,希望我能帮忙推拒那些长辈们的人情世故。”
白鹭洲闻言,喝咖啡的动作滞了片刻。
她放下白瓷杯,礼貌地解释:“我确实不想要相亲。今天和杜先生你见面,也不是为了相亲的事。”
杜明磊愣了愣,随后露出遗憾的神色。
“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觉得咱们两个可以试一试,我是医生,白小姐你是大学老师,如果能够结合应该也很不错。就像老一代经常念叨的,起码后代的基因……”
“杜先生。”
白鹭洲打断杜明磊,口吻有些漠然。
“与我结合,只会拖累您后代的基因。”
杜明磊微怔:“什么?”
白鹭洲:“我有先天残疾。”
杜明磊忘了眨眼,嘴也一直微张着。
“难道我爷爷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天生踝部距骨畸形,前二十多年一直都是个需要拄拐的瘸子。现在不瘸了,是因为几年前做了修复手术,给距骨上钉了辅助的钛板。”
白鹭洲面色如常地缓缓讲述,表情依旧平静。
“骨骼畸形是有可能会遗传的,遗传了就是一辈子摆脱不掉的病痛。你是医生,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啊。”
杜明磊神色有些尴尬。
白鹭洲端起咖啡,边喝边问:“还想跟我‘结合’吗?”
杜明磊讪笑:“白小姐……说笑了。”他又连忙拿起菜单做掩饰,干硬地扯开话题,“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我看那边的学生们都点了巧克力慕斯,要不我也来点一份。”
白鹭洲似乎已经对杜明磊眼中那种躲闪的目光司空见惯,也不再多问什么,只继续低头喝咖啡。
杜明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对白鹭洲来说或许算得上是一种伤害。他顿时心里起了愧疚之情,放下菜单,沉声叹道:“实在抱歉,白小姐。虽然相亲的事没结果了,但我们以后也可以做好朋友,你要是有什么其他我能帮忙的欢迎随时找我。”
白鹭洲放下咖啡杯,“说起来,我倒确实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杜明磊:“你尽管说。”
白鹭洲顺其自然地问出了医院规培生的事。
杜明磊明了:“是帮您的学生问的吗?”问完他又疑惑,“可你教的不是师范生么?”
白鹭洲说:“是我曾经教小学时的学生,她现在念医科大的研究生。”
杜明磊:“这样啊。她是什么专业?”
白鹭洲:“临床医学。”
杜明磊点头:“那不难安排。这是我的名片,你转交给她,让她直接联系我。我会帮她打点好一切。”
白鹭洲接过杜明磊的名片,仔细地放进大衣口袋里。
杜明磊见事情已了,便不再拖延时间,起身说天色不早了,他医院还有点事。
白鹭洲也站起来,客气地说送他到小吃街外停车的地方。
他们一同走出店门。杜明磊正要推门时,外面有人先一步拉开了门。
与走进来的那两个女学生擦肩而过的瞬间,杜明磊只是寻常地手插起兜,望着自己停车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没有注意到在那个骐骥过隙的瞬间里,身侧的白鹭洲淡漠了一天的眉眼终于似水起波,皱了起来。
池柚进门的脚步停住,呆呆地睁大眼睛,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鹭洲。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一秒似乎被时空无限地放慢了。
门帘铜铃的铃舌悬停在铜壁边,嘈杂声消失,咖啡倒进白瓷杯里漾起流沙般的弧度。
秒针走过的声音,像某种重型机器的撞针闷沉地落下。
白鹭洲走过自己身边时,池柚可以清楚地闻到老师的头发上那股类似于山茶的清苦冷冽的味道。
她同时看见白鹭洲见到她之后就下意识皱起的眉头。
当然,也看见了白鹭洲身边那个看起来斯文稳重的成熟男人。
拉开门的黎青比池柚更早一步注意到了从店里走出的这两个人。
在她能够高精度运算的大脑里,几乎是一秒钟就预料到了池柚会出现愣在原地走不动的情形。于是她立即垂手拽住了池柚冰凉的手腕,想要池柚能够被她牵引着,尽量神态自然地扮演好一个普通的路过者。
池柚的大脑一片空白,被黎青一拉,恍惚地就跟着走了。
她刚刚望向白鹭洲的目光也慌乱地收了回来,茫然地走着,也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她的眼神挪开的那一刹,放慢的时空就恢复了正常。
门帘上的铜铃又“叮铃”一声。
厚厚的玻璃门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咖啡继续淅沥沥地淌进温润的瓷杯中,恍若深潭晨雾的热气散去了。
柜台后的店员张开了口,热情地向新客道“欢迎光临”。
黎青走到柜台前,松开池柚的手腕。
她的胳膊交叉抱起来,目光落在柜台面上摆着的塑封菜单,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似在无奈感慨。
“唉,这一趟搞的,还不如不出来呢。”
池柚:“……”
“我记得上个学年末离校的时候,她好像还是单身状态吧。”
黎青拿起菜单,向店员随便指了两个咖啡类目。
“不过,她这种上了30岁的高知直女,会愿意选择谈对象,甚至结婚、生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池柚缓缓抬起头,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了刚刚那个男人在街角匆匆而去的一抹背影。
黎青:“你要加糖么?”
池柚:“……”
黎青:“池柚?”
池柚:“……”
黎青:“喂。”
池柚:“……”
黎青:“小变态!”
池柚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上自己的手背时,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黎青。
黎青的目光却落在自己握住的池柚的那只手上,凑近来了一点,用只有池柚能听见的音调轻声提醒:“注意你的手。”
池柚:“……”
黎青:“不要在看着活人的时候,做出握解剖刀的姿势。”
池柚沉默了片刻,被掩住的手攥成拳,轻轻地从黎青的掌心里抽出来。
她正想说些什么时,眼睛忽然睁大,视线有些僵硬地投向了黎青的身后。
“老师——”
白鹭洲竟然折返回来!
此刻,白鹭洲就静静地站在黎青左后方的地方,双手于小腹前握着一只棕皮手包,似乎是刚刚一出店就又立即回来了。
池柚这会儿才注意到,白鹭洲今天没有穿旗袍,而是穿了很日常的白色高领毛衣与白色长外套,看起来如初春三月桥下水,澄净又温和。只有那耳垂上的一对冰种翡翠耳坠,还残了些许以往的清冷古典味。
池柚早就习惯了追着白鹭洲跑,似乎每一次与白鹭洲的碰面都是她主动找上的白鹭洲。这一回,应该是记忆中白鹭洲第一次“主动”地站在她的背后,等她回头。
意识到这一点后,池柚半晌都愣着。
甚至不可置信地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黎青顺着池柚的目光看过去,也是很意料之外:“白教授?”
白鹭洲淡淡地点点头,算是回应。她也没有多同黎青说什么话,好像黎青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她、刚刚又为什么会握着池柚的手,跟她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池柚呆呆地问:“老师,有什么事吗?”
白鹭洲:“确实有件事想找你。跟你未来的规划或许有些关系,我想和你单独好好聊一聊。”
池柚马上点头:“好。”
白鹭洲:“刚好,是晚饭的时间了,我要回一趟白柳斋。爷爷奶奶上次还念起过你,你就跟我去白柳斋吃个晚饭吧。”
池柚更使劲地点头:“好!”
黎青看到池柚那个不值钱的小舔狗样儿,不禁嗤笑一声。
“嗳,没良心的小变态,这就又被傻乎乎骗走了。”
白鹭洲都已经转身要离开了,听到黎青嘀咕的这一句,身形一顿。
“……你是池柚的同学?”白鹭洲回过头,看向黎青。
黎青饶有意味地看回去,“是啊,同学,兼舍友。”
“……”
白鹭洲扫了眼旁边的池柚,皱起眉,对黎青的语气俨然有了几分严肃。
“不要这样叫她。”
黎青:“不要怎样叫她?”
白鹭洲很是认真地缓缓沉声答道:
“不要叫她‘变态’。”
话落,池柚怔怔地抬头,眼睛里有黯淡而压抑的光一瞬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