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别说是尊师重道,请安敬茶,光是叫他一声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几年不见倒是规规矩矩,张口闭口师父比谁叫得都亲。
叶栖不知道他忽然犯得什么毛病,掀开被子便要下床,他脚还没挨着地,那鞋就规规整整放在脚下,手还没够着衣服,穆怀御就起身弯腰将外衣披好在他的肩上。
那架势看着还要为他展好袖口,让他只需伸个手便能穿好外衣。
叶栖原本想着不理他那劲就过去了,却没想他越不理越来劲,还真一手撑在床边一手去够他的袖筒。
叶栖仰起下颚,看着他避开后照样俯身不走的穆怀御,刚醒整个人透着股怠惰,“请安还需服侍穿衣?”
穆怀御语气还真如他做的那般恭敬,“以前不懂孝敬尊长,往后就会了。”
别的不说,嘴巴是比以前厉害了。
叶栖被他口中的尊师敬长堵得沉默不言,不稍片刻便觉得身前压下来的阴影有些陌生。
他留神去看,后知后觉穆怀御褪去孩童稚嫩的体格劲瘦,身材高挑,长开的面容细看之下虽有几分他父王温润母妃灵秀,但久征沙场的容颜更多是染着肃杀戾气,盯着他时总像要擒着什么。
如此他坐穆怀御俯视的姿态,总有种一夜之间便蹿得比他还高的错觉,已是无法忽视的成年男子模样,并非还能和他同床共寝那般亲密的年纪,再与他黏得几乎交颈相贴,确实不妥。
叶栖推开贴近的穆怀御,就那么披着衣服走到了外间,“我自己来。”
等了不大会下人前来送上水,叶栖回里屋洗漱完,对镜穿戴衣物时察觉到了准备的这身是他以前常穿的样式,只是多看两眼便走了出去。
穆怀御翻弄砚台边的一沓信纸,比他放进来时少了一张。
他听见叶栖出来的脚步,知晓他在往这边看,只把信纸整理整齐,手指没停,他点了两下桌面便提起笔架上一支干净的毛笔,指腹使劲摁捏最里面的笔芯便出了润意。
随后在叶栖的视线之下,他若无其事地转身,抿唇露出了乖巧的笑意,“师父,该用早饭了。”
叶栖面具下的眉紧紧蹙着,随他请的手势看去,粥食趁他洗漱的那一会摆了满桌,还冒着丝丝热气。
视觉上观看便觉得香气扑鼻,但他嗅闻不到,从来都是随便对付一口便出了门,也许久没坐下来吃早膳的习惯,并无胃口。
若是闲来无事,陪着他玩闹也就罢了,可诸多事宜一件没办,被他缠在这一动不能动,着实扰人。
叶栖不再顺着他,站在原地没动,道:“不知姚将军何时有空闲,我与将军和几位来使也好早日商议同盟条件。”
“不急。”穆怀御看出他不想吃,怪不得病瘦得一阵风便能刮走,他拿起粥勺盛了大半碗放在他正对的桌面,“第一日这半碗不多,师父要是都吃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意思是往后一日三餐还要来管着他了,他活了二三十年何时被囚在一处,连吃饭饮食都要被管。
“不愿?”
这话从昨日便跟他胡闹撒赖的人口中说出,岂非明知故问。
叶栖终是动了两步,道:“不愿意你就会不做吗。”
不愿他能从这精兵五十人把守的栖迟院出去吗。
“但师父想做什么,若直接告诉我,我一定唯命是从。”穆怀御不敢逼得太急,见后就收道:“辰时府门前见。”
穆怀御走出房门,路过墙边的花盆瞥了眼里面新翻的土,眸色暗了一瞬,便信步离去。
叶栖慢慢悠悠吃完饭,还没到辰时,他听着外边寂静一片便提前出了门,想顺路先去外院的客房看看能否见到陆巡等人。
前脚出了内院,他就见说好的辰时在将军府外等待的穆怀御已在那守株待兔,听见他的脚步声还特意道:“师父怎么来得这么早。”
“你到的也不晚。”叶栖懒得和他这幅死皮赖脸的模样绕弯子,“去何处。”
穆怀御没回他的话,等王别奉命去收了餐食附耳禀报后,他思索着,“还剩一小半没吃,今日就算了。”道:“师父随我去就知道了。”
听他的意思,他吃与不吃,吃多少与剩多少,还与要去的地方挂钩。
叶栖本意是为了出门,关于去的地方是哪他本身不在意,最多想着又是哪个闲散地,可到了地方,越往里去,他越肯定了心中所想。
穆怀御带他停在高台之上,一眼可众揽整个晃州城的兵力强弱,军队屯守城门情况。
“晃州城的演武场设立在城池内的城角处,四方皆有,军费还算宽裕……”穆怀御背着手,俯瞰场上气势磅礴操练的士兵,“师父还想看何处,我都可以带你去。”
叶栖袖下的拇指摩擦了食指两圈,镇定自若道:“将军这是何意,在下实在听不懂,我还想问将军,怎么会突然带我来此。”
穆怀御没过多和他在这玩字谜,直接带路道:“我带你随处逛逛吧。”
此处戒备森严,别说内应了,就算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来也难以查到内部情况。
岂料叶栖不仅不跟在他身后,还转步欲走,“我知一城最重的军事机密便是兵力驻防,但无意去看,告辞了。”
不想知道这些?
本以为是他想来才专程抽出时间陪他,结果好心办了坏事的穆怀御,两手趴在高台的护栏上,道:“你想去哪都可以,栖迟院那五十人只是护卫,不会拦着你自由出入。”
先是先发制人的监禁,又是称得上缠人的耍性子,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又对他的一举一动紧咬着不放,怀疑他的别有用心,却又表现出深信不疑。
这些都不该出现在面对敌国来使的一城守将身上。
他真是长大了,有时叶栖也不懂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乃至听见他在身后说:“晚上我会让大夫去一趟,你记得听他诊脉,让他给你开个补身体的方子。”
他心中复杂着离去。
外院客房内。
杨滔等人急得是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院子团团转,一夜又过半天,院外一左一右两个门神似的卫兵严格把守。
别说是吃饭喝水了,连着他们捂着肚子怒喊着要出去上茅房,卫兵都是两耳一闭装作什么都听不见,随后派人拿来恭桶让他们在院内解决,他们再想着由头嚷嚷着要见穆怀御,要出去,便是直接长矛架在颈上。
人是不敢造次了,但心也一片灰凉,这下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都出不去,更别提十日之内完成说服穆氏共守黔阳的使命。
“还说让我等只管待着,什么都不必做,哼,现在是想做什么都做不了了。”
杨滔看着外面疯长越过院墙危机四伏的茂林,捶着膝盖愤恨道:“当初就不该听他所言,如今倒好,别说咱们,我看他都不知被困在何处,自身难保了。”
“谁自身难保,我这不是安然来了。”叶栖缓步走进,安抚着他们的情绪,“诸位辛苦,都已无事了。”
站在院内哀天怨地的另两位使节,一听见叶栖的声音,便如看到了活救星立即喜笑颜开,“杨兄快来!听见没,叶祭酒说没事了。”
杨滔竖指着他的面,“无稽之言!我等一靠近院门,他们便竖着长矛要取人性命,情势凶险,怎么会忽然无事!”
“杨兄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叶栖面对他唾骂都快要喷到脸上的勃然大怒,不急不慢道:“昨日是王将军有所误解,以为我等前来其心不诚,故作考验,今早我已与将军解释清楚,已然没事了,可以自由出入。”
“当真如此?”陆巡脸上夹着愁绪问道。
“当真。”
叶栖给了大家一刻定心丸,便用眼神示意房门的方向。
陆巡了然推开门进去,小声对几人道:“屋里谈话。”
“你是说要我等每日都前去登门拜请姚稚,直到他愿意面见我们共同商议为止?”
杨滔听罢叶栖一番话,怎么听都觉得此计不可行。
他们路远迢迢刚到晃州城姚稚的面都没见到一次,他是明摆着不想掺和这趟浑水,要杀要剐都丢给穆怀御的无所谓态度。
想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日日登门,用苦肉计让姚稚迫于颜面会见,只是理想的场面,绝大可能是他们几把老骨头整天在炎炎夏日的大太阳下面一站,晒成了人干也不定相见。
陆巡有些同样的疑虑,“如果十日之内我等都一直见不到他该如何。”
叶栖久思之下头又开始阵阵胀痛,他闭起了视线模糊的双目,无端想起了穆怀御最后趴在护栏上的面庞,“会见的。”
“过几日他若还是借口不在,却请你们进门,你们也只管站在大门外等待。”
说来说去,这说得都是他们的事,杨滔不肯吃一点亏,问:“那你做什么。”
“前几日我会跟去,后面有其他的事要做。”
“什么事?”
杨滔问了好一会,不见他作声,刚心中想他这人说话,怎么总是掐头去尾。
陆巡就冲着杨滔咳了一声,示意他不必问了,认识他至今,又不是不知道他很难置信于他人,听言出谋划策对太子都不会把话全盘托出。
陆巡主动打破了沉默,“那我们今日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