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福子要回一趟母亲家,叶栖此行虽然心中有八分的把握,但不想带着穆怀御去涉险。
加之如今穆怀御出门没再那么排斥人群,可只要他几日没注意,他还会时不时冒出兽类的习性,诸如专爱啃骨头、撕咬被褥、乱抓木凳……
像还是没把自己当成与人是同一类,他想他能多出去接触,也好早日融入。
叶栖赴约前,把昨日听到他今日又要不带着他出门就开始变得急躁的穆怀御,拉到身前。
大概是穆怀御进入尘世到他身边抚养不到一年间,分离尚少,近日诸事渐渐繁多,他意识到他是进入许多孩子所要经历的不安期。
他蹲下身,指着院中他已学会看的圭表,道:“巳时出,未时归。”
他这次交代了大概回来的时辰,穆怀御没再那么焦躁,只双眼认真盯着他给他的手腕缠上布条。
叶栖绑好便将另一端交给福子,后与他们反方向而去。
穆怀御与福子中间隔着一段距离,直到他感受到手腕被拉扯才开始往前迈动脚步,看着眼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又回头看看叶栖离开的背影,形容不了此刻被撂下的心情,明明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辽阔的草原,肆意奔驰的狼群。
也无法理解这种与生长在西南草原只凭本能活下去相反的复杂情绪。
看见叶栖的身影完全消失,他随着本能扯了扯绳子的另一端。
福子正数着铜钱,要买些吃食带给母亲,被他手上不知轻重的力气扯得险些都掉下去。
回头看他还盯着先生离开的方向,他没好气道:“怎么那么烦人,都说了那么多遍,你的脑子就听不懂话,不要耽误先生的正事。”
“若不是先生硬要我带着你,我才不想带你回去。”福子嘴上虽这么嫌麻烦的说,但经过街市买的桂花糕还是分给他了一块。
福子母亲只与他现在住的院子距离几里地,稍稍穿几个巷子就到了外城破败的村落。
只是刚敲响院门,喊了声母亲,巷子里便传来那些孩童的起哄声,“廖全福,脱了奴籍不一样,又回来显摆喽!”
“去去去!我自与你们不一样。”福子挺直腰板,自当不与这些没见识的平民生气,“过两年便要科考,到时你们便唱高中不一样吧。”
跟在先生身边苦学多年,只要两年后高中,他不仅能扬眉吐气,让同乡里所有看不起他们娘俩的人刮目相看,还要带着母亲过上她一生都未曾享受过的好日子。
福子满是信心的哼一声,白发驼背的廖氏打开门,看到他牵着的孩子,问道:“福子,这是……”
福子记起先生说过,穆怀御的名讳不能随意说给别人听,他只道:“是先生的徒弟,娘你不必在意他,快看我今日带了些什么。”
廖氏一听是那位贵人的徒弟,哪敢怠慢,虽嘴里被福子不满纠正,不再一口一个叫着小贵人。
但屋里那些福子以前带来她不舍得吃的花生糕点,树上新结的春早桃,她脚步蹒跚都拿到穆怀御的面前,生怕他嫌弃这些粗鄙玩意。
她的丈夫早年间应征前去战场,七年没回来,同乡捎口信回来才知早死了。
寡妇本就遭全村人唾弃,这些年来没少受欺负,她忍都忍了,只是可怜六个孩子,为了活命一一卖出去为奴,好歹有口吃的,至今活着的也只剩福子一个。
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认字脱奴籍的这一天,多亏叶栖人好善心,肯教导福子,不然他们家这辈子都读不起书。
廖氏知道他是叶栖的徒弟,自是感激不尽,一直塞给他好吃食,又见他只盯着看,却不动。
她拿着洗干净的春早桃塞他手里,慈祥地想摸他的头,但想他身份尊贵,又不敢碰,笑呵呵道:“多吃些,快再多吃些。”
穆怀御捧着比他手大的桃子,看她身上满是补丁,手皱巴巴像枯树皮,知她没有恶意,便在她期待之下咬了几口。
只是吃个桃子,廖氏笑得像朵皱起来的花,直夸他乖巧,先是翻箱倒柜扒出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拨浪鼓,在穆怀御疑惑盯着她的目光下摇着他看不懂的东西逗他玩,后又看快到午时,要去买点肉招待贵客。
福子好说歹说她硬是要买,他只能替行动不便的母亲再去街市,顺带扯上从刚刚就开始显得坐立不安的穆怀御。
到了肉铺,福子还在数着手里的钱够不够买肉,忽然感受到手上的拉力,从早至今他们才出栖迟院三到五刻,他又开始在那不停拉扯绳子。
他看着脸色紧绷不知在嗅些什么的穆怀御,便要吼了,“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都说了还没到回去的时辰,先生……”
他话未说完,手腕猛然一股非人能承受的力气传来。
穆怀御紧皱着眉,确定一个方向之后,以兽类不可撼动的力气直往着那边冲去,冲劲太大两人之间的绳子竟被他生生扯断了。
福子紧急之间抱住肉铺的柱子才没被他带出去,但那个后劲仍震得他整条胳膊发麻,他这时才明白他这些日子的蛰居是真的在收着劲。
随即,福子跌坐在地上,看着穆怀御消失在人来人往中,那刻心中全是,完了,他该怎么向先生交待。
王吂名帖上相约的时辰是午时,巳时叶栖便出门提前到了泛春酒楼。
他几乎是刚迈入门槛便察觉出不对,今日大堂的人格外多,且几乎随处一桌中总有一两个身材魁梧,却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壮汉,见他进来皆有意无意看过来。
叶栖假装不知,眼神掠过那些人时给了身后混在人群中的梁东一个眼神,梁东的身影不大会便悄无声息的消失。
店家见他似要在一众人中找处座位,还未上前询问,瞅见新进来的人忙打住了脚步。
王吂昨晚想到今日便要活捉叶栖,胜券在握,太过高兴,笙歌至夜半,虽早早吩咐近侍将伪装好的府兵安置到泛春酒楼。
但他怕近侍关键时刻犯蠢,再出什么乱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亲自前来监看。
他阔步入大堂,自认已来的够早,谁知刚进门就跟孤身站在大堂面带笑意的叶栖打了个照面。
王吂脸上的愉悦神情顷刻间消失,可以说是精彩十分。
近侍也没料到他这个时候来了,楼上少爷定好的包间,为了不引起酒楼众人的注意,只间隔一段时间偷偷安置进了八人。
这是刚出师便不利,近侍那没点算计的脑子,看到事情发展超出计划便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要怎么办。
他怕少爷问责,额头开始冒着细汗,上前欲将现状告之,“少爷……”
王吂没时间理会他,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人,“怎么,约定时辰未到,长甫为何来的这么早。”
仿佛要看出他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若他脸上敢有半分迟疑,那他也不必跟他绕来绕去,搞迂回的那一套。
反正他已进酒楼入了他的圈套,直接简单粗暴些,命令府兵将其拿下未尝不可。
惹人注目便惹人注目,他向来不怕这些如害虫般渺小的贱民说叨。
可近侍没忘上次在这人身上吃的亏,那是被打的皮开肉绽,不说少爷罚跪祠堂,就说他被打的至今屁股都还疼痛难忍。
他知他是个颇有手段之人,昨晚苦劝少爷顶风作案还是要稍显低调些。
王吂吃一堑长一智,又实在不想让父亲知晓。
可叶栖老狐狸一个,脸上从来隐藏的滴水不漏,让人完全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一句,“天干物燥,苦思难眠。”还要再绕着弯把话抛回去,疑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道:“浩塬兄怎么,也睡不着?可没比我晚来几分。”
他是苦思难眠,他昨晚可是笙歌难眠。
王吂想至此,刚被即将到手的胜利降低疑心,便听出他话语之中的挤兑。
他说话向来夹枪带棒,王吂心中已被满腹的计划被打乱所填满,没时间计较。
他眼睛转了圈,绕过眼前挂着真假难辨笑脸的叶栖,便将大堂的现况了然于胸。
虽稍有差错,但八人捉拿他也绰绰有余。
他傲气的冷哼一声,还是做了做样子,请道:“来便来了,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正好,里边请上吧。”
“浩塬兄这话说的不像是请我来赴宴,二楼莫不是关了刽子手,倒像是催我赴断头台。”
若不是叶栖说话带着调笑,迈步跟着他往里进的脚步不曾停过,王吂便还真以为他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看了眼大堂,确定无人暴露,回道:“怎敢,怎敢,特设的请罪宴,倒是上次长甫可没手下留情,送了我一份大礼啊。”
“浩塬兄大度,必定不会往心里去。”
两人是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来我往间,对话是你丢一棍我打一棒,似乎要看看到底是谁更能憋住气,不肯甘居人后的往着里面进。
叶栖这个时辰倒没真的想激怒他,收着劲与他似笑非笑地谈说间,正要迈上二楼楼梯,垂着的手里忽然多了个手掌。
他也没觉得不对,顺手牵了,下一刻才低头,先是看到了熟悉的头顶,再见穆怀御板着一张脸仰头看他,整个人都微微一愣。
叶栖停下脚步,往后寻了一圈,没看到福子的身影,又见牵他的那只手上还挂着半截破布,不用想这是又找他来了。
王吂见身后的人迟迟没跟上来,回头一看,看见个约莫五岁左右的孩子,问道:“这是?”
看着叶栖那副没打算做解释的模样,王吂就明白了,谁还没几个不好公诸于世,外室生养的孩子。
他着急让叶栖上楼,只要他进了包间的门转眼便可拿下,便没在意一个凭空出现小孩,再请道:“长甫,请吧。”
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孩子,使了牛劲拉着叶栖的手往后退,怎么也不要他上去。
叶栖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只敏锐的盯着王吂看。
王吂恶狠狠瞪他好几眼,哪里来的死孩子,尽坏他的好事。
他朝近侍使眼色,近侍连忙上前道:“先生,这孩子闹腾,小人帮忙照看一下。”
叶栖心中思量一瞬,难道还真让他猜中了,楼下包间皆藏了人。
他一时分神,便没注意近侍的举动,见他伸手就要拉走穆怀御,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可能会咬人。
穆怀御便龇着獠牙,朝着靠近他的手就是一大口,一嘴下去,近侍的手掌即刻间血溅当场,深可见骨。
这是铜嘴铁齿,近侍哪里见过会咬人的人,立即惨叫一声,他这一嗓子吼的凄惨十分,大堂所有人的目光皆看过来。
还是叶栖捏着他的下巴,“他可不是骨头,松牙。”
近侍的手才被救了出来,再晚一些怕是连整个手掌都要被撕扯去一半。
王吂被他这一打岔,哪怕是一个孩子也不能容忍,打狗也得看主人,何况叶栖没半点让那无礼的小辈认错的意思。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轻视他。
叶栖从进门开始句句带刺的话,王吂每句都往着心里去,在他脑间不停循环,偏叶栖一会讽刺他一句大度。
王吂已经是记恨的不得了,本就忍了不少时间,一腔怒火便欲发作。
近侍疼的龇牙咧嘴,可没忘昨日对少爷的决定不放心,把消息透露给了杨明岳。
杨明岳知道以后,极怕他们得罪湘王,他是听说了湘王尤其看中叶栖,湘王背后还有一个太尉,担心他们贸然行动,官场上会对丞相不利。
加之私调府兵,那是一旦公示于众,皇上也要震怒的大事,届时卫尉也不会容忍。
近侍虽干扰不了主人的决定,但还是很惜命,没忘用干净的左手扯了下少爷的衣服,争取不要再挨一顿板子。
王吂哼一声,甩开他,气的咬牙切齿,不想到了这时候再功亏一篑才勉强忍下,挤出话道:“你这儿子金贵,那便看看他要坐什么好位置。”
他若要硬拉着他们上二楼,引起叶栖的怀疑就是得不偿失。
王吂便真的自认大度走下楼,看着几番拉着叶栖手往后扯的孩子,无论坐哪他今日也断不会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下一刻跟在穆怀御身后坐在一楼最靠大门位置的王吂,使劲憋着才没当场摔杯。
这与昨晚计划的在包间内行事,天差地别。
这个位置不仅容易引起大堂内注意,一旦行动连着过路人都得惊动,直接就切断他的计划。
王吂只能给了近侍一个眼色,让他们换地方,都安置在大堂之内。
实在不行便把大堂围了,一个都不放过。
店小二给他们酒菜上齐的空挡,店家拨动算盘,眼睁睁看着一会楼上下来一个偷偷摸摸的人混迹在大堂之内。
他看着那些人,假装没看到,收回视线时正与举杯甘酒入喉的叶栖眼神对上。
叶栖一面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应对王吂假模假式的让他喝酒吃菜,一面沉心静气抱着穆怀御,给他喂菜,像只是出来带孩子吃一顿饭的老父亲。
两人都在拖延时间,但只有王吂正在苦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穆怀御便看见了对面背对着他们坐的府兵,藏在袖口之中短刃锃亮的光。
他从叶栖膝上跳下,再次扯着他的手欲拉他离开,可无论他怎么拉叶栖都一动不动,又将他抱回去,往他不肯吃的碗里夹了许多菜。
穆怀御急得都快要说话了,他数次摇头,想表达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不要吃,但叶栖只是安抚着他,并不顺着他的意思离开。
他情急之下掰着叶栖禁锢在他腰间的手,脚踢着桌子要下去,连桌上的碗都被他打翻,霹雳乓啷一阵响。
王吂的耐性已经岌岌可危,本来好好的一个请罪捉拿宴席,被叶栖搞成了哄孩子吃饭的酒席,他已够烦躁。
偏偏那个孩子还一直在闹,都没消停过,他烦得头顶冒火,加上穆怀御都快爬他身上了,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他也没半点反应。
王吂刚一杯酒下肚,说:“长甫,你这孩子也太纵容了些,再不管便要……”
桌子便整个都被不知长了什么力气的孩子给掀翻在地,应了王吂后半句没说完的上房揭瓦。
他看着满地狼藉,将扑上来的近侍一脚踹开,狠掷酒杯在地,忍无可忍,“来人!把这两人都给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