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浑灰,青瓦溅玉织雾。
李明念落定屋脊,湿衣披蓑,怀里食盒尚且温热。脚下印家大院默伏雨中,奴仆奔走檐下,人息来往,呼喊稀微。斗笠垂雨嘈嘈,她抬臂擦去颊上雨珠,正欲近瓦檐探娄家祯去处,却忽察一道气息跃至后方。鞋尖掀瓦片一勾,李明念疾旋腰身,提膝一踹,那瓦片即破雨幕飞刺来人。对方撑伞而立,右手一抬,但听一嗡脆响,瓦片已撞碎铁扇前。
伞面撑高,露一角雪青锦衣。那人放下脸前铁扇,弯唇微笑。“我道何人敢在印府院墙间来去,原来是李姑娘。”他道。风雨索索,他站在五步之外,话音却清晰。“怎么,县令公子住不惯玄盾阁,又来借住印府了?”握紧腰间刀柄,李明念冷眼瞧他,“现下倒不怕同僚走得太近了。”
申相玉从容合扇。“而今申李两家关系不同以往,再借住贵阁已不合礼节,我便只好叨扰印大人。”
“不同以往?”
“李姑娘还不知吗?”少年端出讶奇之色,“前月李夫人亲往县府,已定在立秋下聘。那日我会随媒人上门,待到礼成,亲事自也落定了。”
李明念沉脸,不觉朝院内庖房望去,忽而冷笑。“我原还奇怪,申家这样瞧不上南荧人,怎会与贱奴结亲。近来倒想明白了。”她道,“下聘?怕是赎身钱也由我家出罢。”
对面少年不愠不怒。
“这桩婚事,你我皆不情愿。既然处境一致,何必彼此为难?”
风卷雨斜,李明念裹紧蓑衣,揣稳怀中食盒。
“他们都道你聪明,我瞧你却是个蠢人。”
“李姑娘有话大可直言,不必讥讽。”
李明念扶正歪斜的斗笠。“你为主,我为奴,你却道这叫处境一致。”她答,“不是蠢,是什么?”
云端雷鸣滚滚,申相玉稳持纸伞,衣摆却已湿深大片。
“看来李姑娘是不会体谅我的难处了。”
“我一个当奴隶的,可没闲心体谅主子。”李明念回得干脆。
转面瞥向下方偏院,申相玉但笑不应。“李姑娘今日前来,是为的娄家祖孙罢。”他话锋倏转,“从前我也奇怪,李姑娘如此身手,既已入阁,为何不待脱籍再嫁。现下想来,倒是李夫人用心良苦。”
雷响间女声不甚耐烦:“少绕弯子,有话直说。”
“李姑娘可知‘纭规’是何意?”申相玉却漫不经心,“规者,法度也。贞朝初立不久,玄盾阁即在此扎根,门人虽来自西南各方,却多为本县贱民,更以本镇贱民为盛。逃奴,私奴,公奴,平民,官贵……纷纷纭纭,尽聚于此,各守其分,自成规矩。这便是娄家祯纵有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入印府的原因。”
申相玉回望向南,雨雾沉浮入目,天地尽染一色,郁郁青山隐现其间。“娄家祯尚且遵从世规,李姑娘出身玄盾阁,言行却多有出格,心亦在规简之外。不宜为人妇,更不宜当影卫。”他远眺山影,“与其虚度阁中,不若早日结亲,久居人下,方知循途守辙。”
那女声哼笑。“杨夫子曾言,‘吾知世事如此,却恨世事不应如此’。”她突然道,“你是他学生,可晓得他知甚么,又恨甚么?”
目光落回少女眼中,申相玉蹙额不语。对方并不追问,只侧眼冷嘲:“有你这样的学生,不怪夫子此恨难解。”
雨鸣风啸,雷声轰轰。电闪一刹,她披蓑戴笠的身影已无踪无际。少年独立瓦顶,自嘲一叹,铁扇拂去脸侧雨珠。
“也罢,倒似我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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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雨没青石,街市少履踪。阴雨连天日,镇集店铺不过飧时已大多打烊,仅余零星几家铺面灯火未退。铁匠铺门首招幌飘摆,铁皮灯架拍撞门墙,淹店内人声起伏。
“不成,我们有规矩,绝不重铸兵器。”
店伙计推开手边锈刀,捞过算盘对账。“规矩”二字难听,李明念烦不胜烦,抓钱袋往柜上重重一放。“这算甚么破规矩?”她没好气道,“难不成是你们没这本事,才寻个借口推脱?”
“你要不信,上县府去问,西南没哪家铺子会接你这活儿。”店伙计拨弄算盘,看也不看她那钱袋,“再说了,你这刀才是下品,用料太俗,重铸也不过下品。你既出得起这价,倒不如买一口中品新刀,也比重铸要强。”他指一指对墙,“喏,那一整面挂的都是中品,你挑罢。”
虽是铁匠铺,纭规镇这间铺面却敞净,铸炉设于内院,外间置柜台、桌椅待客,四壁满布托架,尽展店家所铸兵器。李明念从前偷访数回,不必回头亦知那墙新刀架摆何处。“还道不是推脱。”她刺道,“若工艺上乘,便是用料一般,也当胜过这旧刀。”
“规矩便是规矩,你再激我,这生意我们也不做。”那店伙计摇头摆脑算账,不忘睨一眼她那破刀,“又不是甚么宝刀,瞧这品相便知你不甚爱护,非要它做甚?”
护腕撞上柜缘,李明念捉紧湿凉的刀鞘。“我就要我这口刀。”她口气骤冷,“铸不铸?”
店伙计从算盘里惊起头:“呵,还耍起横来了!”他捋高袖管,“莫以为你是玄盾阁的,我便——”
“阿耀。”一声低唤打断他。李明念右掌急覆刀柄,错眼间竟见左旁门帘掀起,一红衣女子踱出帘来。
她一直在此处?李明念暗自心惊,那伙计却忙迎迓上前:“东家。”
红衣女子示意他退下,径至柜前道:“姑娘要重铸这口刀?”
双手仍紧握刀上,李明念将她细细打量。这女子还是少女年纪,似年长她些许,斜襟窄袖、襜裙黑裤,腕颈额间尽缀宝石银饰,无疑出身东岁一族。李明念目光一掠,落向对方白净的脸。她也曾游走皇城后苑,貌美宫妃见过不少,竟都比不上眼前人。
“是。”李明念谨答。
“可否借我一观?”
见对方眉眼坦荡,她略作犹疑,将刀递上。那少女双手接过,抽刀细瞧,冷不防启口:“这不是你的刀。”
“怎就不是我的刀了?”
“你并非它第一任主人。”红衣少女戢刃回鞘,“这刀……应当是你杀人夺来的。”
李明念眯缝起眼。
“何以见得?”
对方端刀奉还。“姑娘可曾听说过,‘金石本无情,一念生梦想’。此金石因缘,实为人之因缘。兵器以金石锻造,又为人所用,原无异于金石,因缘亦可追溯。”她答道,“金石认主,或因积年相与,或因共历生死,无非人心系于金石,即便分离,也寄一念于石中。这口刀蕴其主人之念,却无姑娘之念,所以我才道它不是你的刀。”
默思少间,李明念笃定道:“你是金家铸师。”
红衣少女抱拳作礼:“金晗伶。”她莞尔,“耳闻不如一见,李姑娘确是聪慧。”
“你识得我?”李明念奇怪。
“我与你兄长相熟,他那柄‘无名’剑便出自家父之手。”
李明念恍悟:“你是家主金雄斌的女儿!”
“正是。”金晗伶面现笑意,“从前多听峰哥提起你,只道你不常来镇上。今日在此得见,想是你我有缘。”
那人还会提起她?李明念腹诽。“金家常居竹柳县,金小姐如何会来纭规镇?”
金晗伶侧身邀请:“进来说。”
铺面后头是一方二进大院,铸炉与外室相邻,锵锵打铁声击火光闪烁。暴雨稍缓,李明念随金晗伶跨进二门,入眼一泓绿水环石经桥,屋舍青瓦白壁,木樨倚高墙峻宇而栽,布置与北方院落不甚相似。金晗伶在前领她过桥:“金家世居竹柳近千年,西南大半铁匠铺都是自家营生。前些日子我在附近觅得原石,索性落脚此处,也好查看铺面经营账目。”
“这间铺子也是金家的?”李明念奇道,“他们卖的兵器没有金家印记。”
“因为这铺子是我的。”金晗伶一笑,请她入正房落座,“我师从家父,待铸一件上品兵器即可满师,往后自立门户,便不再沿用金家印记。”
“金家人学成铸术都要独立么?”
“本家铸术世代相传,后人学成大多子承父业,经营家族各方铺面。”她取来衣架上的汗巾递与李明念,“家母早逝,家父膝下惟我一子,更盼我独当一面,离祖另立家业。既有此机会,我也想闯荡一番,故而做了这许多准备。”
“那你的铸术应当不差。”李明念胡乱擦拭湿发。
“同辈族亲中我最年长,论铸术,确是我更有经验。”金晗伶提壶替她斟一碗热茶,“不过,我也从不重铸兵器,这是规矩。”
李明念嘴一撇,使劲将发髻揉散:“哪来的这种规矩。”
见她发带垂散肩头,金晗伶不由好笑。“所谓‘一念生梦想’,便是一缕神识附着于金石之上。你修内功,应当读过《阴阳论》,知神识乃阳神,剑戟之金为阳金。阳势溢散,神识附着于兵器,久置必消;若以阴火淬炼,则致二者相融,那缕神识即成兵器的神识。”她耐心道,“人有视、听、嗅、触、味、知六感,此六感皆源于神识。常言道‘身死神消’,消却自生而始,六感记忆愈强则愈难灭散,因而遗留兵器上的神识大多为贪嗔痴念,一旦融于兵器,所生亦为邪物。铸师铸器不铸邪,是以金家学徒誓不重铸兵器。”
甚么阴啊阳的?李明念拧紧眉头。那《阴阳论》她只翻过几页,若非听子仁提起,她还不知有这书册。“兵器为人所用,人不邪,它能有多邪。”她嘟囔。
“你很通透,世间却也不乏痴人,有人驭物,便有人为物所驭。兵器主生杀之权,更是如此。”
金晗伶拾过她肩头发带,轻置案上。
“铸师间相传,数千年前曾有一柄名剑出世,引无数高手血战争夺,几经易主,又数度重铸,融庞杂痴念于一身,已成邪剑,惯于反噬其主,以得更强念力。因其主或疯或死,这柄邪剑也于战乱时消失踪迹,后世传言它已为良主所驭,亦传它被投入地火,熔灭天地之间。”她说,“不论是何结局,邪剑之说都是警示,人可驭物,却不可执着于物,终成物奴。”
李明念自汗巾下瞧她。
“你想说,我太过执着于我这口刀?”
身旁人不答,只看向她腰间锈刀。
“这口刀不适合你。”她道。
“太长。”李明念深以为然,垂右手抚弄刀柄,“所以才要重铸,将它改成……”
“三尺二寸。”金晗伶接口。李明念错愕,见对方了然而笑:“看你身量,三尺二寸正合适。”她自斟茶一盏,“我可为你铸一口新刀,如果你不舍这旧刀,便双刀并用罢。”
家主弟子铸的刀!李明念眼瞳一亮,转念思及袖中那袋可怜的碎银,又塌下腰来。
“……我买不起金家人铸的刀。”她悻悻然道。
闻言一愣,金晗伶饮一口热茶,悄整声色。“无妨。我与你兄长同龄,也算你的姐姐,这刀权当见面之礼。”她口吻稀松平常,“你若愿意,往后可唤我晗伶姐。”
李明念立马坐直身子:“晗伶姐。”喊她姑奶奶都成!
“那我就叫你阿念。”金晗伶笑道,“其实也巧,我外出寻觅原料,便是为铸上等兵器以满师。好兵器当量人而铸,遇上你也是我的造化。”
“原是我占便宜,你不必客套。”李明念仍双目炯炯,“眼下我无甚好东西,将来有机会定回礼与你。”
“那我计日以俟。”红衣少女也不推辞,“不过铸造上等兵器需一两年时间,你能等吗?”
“自然。”十年也等得起!
“好,待铸成新刀,我便送来与你。”
“你不在这间铺子铸么?”李明念长指梳发,重又绑起发髻。金晗伶摇头。“此间阳气不足,不宜炼铸上等兵器。”她言语稍顿,“说来也怪,我沿南境游历两年,惟此地阳气格外薄弱,不知是不是习武之人过多的缘故。”
勾紧发带的五指一住,李明念忽又记起一事。“对了,方才你说神识会溢散,那人能否与其他生灵神识相连?”她抬起头问,“譬如连结六感,仿佛变成其他生灵,闻其所闻,见其所见。”
“其他生灵?”
“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李明念回想一番,“还有濒死之人。”
这问题古怪,金晗伶凝神思索。“草木鸟兽不甚清楚,但濒死之人神识薄弱,或可为旁人神识侵入。”她道,“临睡与濒死相类,适才所说邪剑大约也是在那时候侵扰主人神识。”
“那所谓邪剑噬主,也并非有意为之?”
“不得而知。”金晗伶坦言,“修习内功可强化五感,正是因神识自然溢散,又以内力凝结而察感不断,知觉范围随之扩大,是为无意;如若内力深厚,神识亦可外放,压制他人阴体、侵扰旁人神识,是为有意。邪剑具神识而无内力,却切实侵扰他人神识,原就前所未有,更无从探知原因。”
李明念默然沉思,目光移向腰侧长刀。
“所以你知这不是我的刀,是因你侵入了刀上那缕神识。”
“不错。残留兵器上的神识未经淬炼,大多十分薄弱,极易探察。”
血泊间模糊的脸孔浮现脑海,李明念摩挲茶碗,转而再问:“压制他人阴体又怎么说?”
金晗伶放下茶盏。一股无形之力似涛涌来,李明念只觉身躯微摆,搭在案头的手臂一沉,紧压桌面,如负巨山。她大骇,即刻运力挣拧,竟丝毫不能动弹。“眼下我神识外放两尺,你的右臂应当动弹不得。”耳畔金晗伶言道,“这便是威压。内力愈深厚,威压愈强,释放畛域也愈广。”
话音渐落,臂间压力随之褪去。李明念抽回僵硬的胳膊,气息略促。“我还从未见过旁人用这招。”她心惊道。
“威压只宜威震与己内力悬殊之人,你已在筑基中期,金丹以上才可近距离压制,自然少见。”
二门外有脚步踏雨而来,李明念侧耳留神,一面活动手腕:“筑基是什么?”还有金丹?
“便是内功修行阶段。”金晗伶为她添茶,“引气入体即炼气,聚气为基叫筑基,结气成丹则为金丹。这世间修成金丹者寥寥无几,你父兄皆在其中。”
端热茶囫囵饮尽,李明念细看眼前少女。
“你也是金丹。”
对方含笑颔首。
“是。”
那步声终于跑过石桥,歇停门前。“东家,铸炉那儿请您去看看。”店伙计叩响门扉。
李明念应声而起,拱一拱手。
“叨扰了,我先回。”
金晗伶起身相送:“近几日我都暂居此地,你若得空,随时来吃茶玩耍。”
夜雨濯雾,外间蓑笠垂珠未断。李明念只身踏入雨幕,正要纵跃而去,又闻身后女声忽唤:“阿念。”
她回头,金晗伶正背光立于门首,一身朱衣似烛火红焰,灼灼生辉。“刀与剑不同,剑为杀而生,刀为生而成。”她告诉她,“你适合刀,也当有自己的刀。”
细雨飘落眼睫,李明念转过身,抱拳俯躯。
“多谢晗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