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敬文的头叩在地上,泪水不自主地夺目而出。
好处?
哈哈哈,好处!
三十四年前,有人对他说:“我东齐,没有南楚那样富饶的矿产,不如西魏工艺精湛,也及不上北梁土地肥沃,更不要说和中周相比,可孤还是想试一试,只凭着吏治清明,能不能也让东齐变成一方百姓安居之地,褚探花,你愿意助孤一臂之力吗。”
一日前,有人对他说:“南楚矿产颇多,西魏各种技艺传承久远,北梁从来不缺粮食,中周更是地大物丰,只有我东齐,土地贫瘠,什么都没有,五国之中最为弱小。就连我自己,也拖着一身病,可我还是想试一试,只凭着勤政爱民,君臣一心,是否也能让东齐在这乱世之中保有一方清静之地,褚太师,您愿意帮我吗?”
三十四年前,他高中探花,春风得意,满腔热血,结识太子萧慕陵,入东宫门下。
三十年前,太子登基,他在外做官,努力执行着当初约定好的计划,又过三年,他自京外满载而归,怀着无尽的希望进了户部,君臣同心,夙兴夜寐,眼瞧着东齐越来越好,可先帝却半道撒手人寰。
二十二年前,中周遣纪贵妃来和亲,后宫变得不太平了,前朝更是乌烟瘴气起来,皇上比不得先帝英明果决,很多时候也根本听不进他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失了当初的锐气,变得越来越圆滑,越来越冷漠,费尽心思只求明哲保身,顶着一个三朝元老的名头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忠臣在党派倾轧中死的死、贬的贬。
这么多年,他都干了什么,都干了些什么!
“敬文,朕相信你。”“敬文,朕怕是撑不住了,太平盛世……到底是来不及。”“敬文,辰儿和东齐你要替朕好好……”
昔日嘱托言犹在耳,褚敬文的眼泪越流越多。
安和帝已经不想再忍受这群顽固了,他的位子爱传给谁就传给谁,朗声道:“都不必再多言,从今往后,宸王就是我东齐的太……”
“皇上!”褚大人突然抬头,声如洪钟,“臣褚敬文请立大皇子萧素玄为太子!”说完竟直接起身,对着殿中的柱子直直撞了过去。
众人都没料到他这番举动,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染上了殿柱。
“褚大人!”“褚老!”“褚卿!”
——
褚太师魂断金銮殿。
谁都不敢再提太子的事了,包括安和帝。
御书房里,安和帝已经三日不曾离开,整个人都颓了。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为着这个太子之位,元德没了,现在连太师也走了。
未央宫。
丽妃听说了褚太师撞柱的消息,虽说跟她没什么关系,却也不免有些伤感,“从来好人不长命,皇上就是个傻瓜,大皇子穷得自己都养不起了,能给他什么好处?”
想了想,她又叫来汀苹,“知会落叶宫一声,这几日闭门休养,免得招了别人的眼。”
落叶宫。
萧素玄这三天也是心情低落,不用丽妃提醒,他自己也不想出门。
不过他不出去,有人却可以进来。
张重靖来了落叶宫,脸拉的比驴还长,站在萧素玄面前,瞪着他一言不发。
萧素玄正在练字,见他到来,还这副表情,问道:“又怎么了?”
张重靖:“我收到消息,四日前你与褚大人见过一面,还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
萧素玄听罢,手上握着的笔猛地被扔在了桌上,墨汁从笔尖渗进纸里,晕染出好大一团,“你以为褚大人此举是我授意?”
“我自是相信你不会这样丧心病狂,但你肯定干了什么,才让他不惜以死明志,阻挠皇上立木桪为太子。”
“我不过是向褚大人阐述了一下心中抱负,请他站在我这边而已。”
张重靖质问道:“夺嫡之路何其凶险,他只是个久不理事的太师,你又何必害他?”
“褚大人是三朝元老,如今虽然只占着一个虚职,但在朝中自有一番威望,我想寻求他的支持有何不可?”
“褚大人是为你而死,你怎么还如此冷静!”
“难道我该抱着你痛哭一场?”
“你总该表示一下悲伤吧。”
“文死谏,武死战,褚大人金殿撞柱,留下身后清名,也算死得其所,有何可悲?”
“萧素玄!”
“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谁都没有资格评判。”
“你……我……”张重靖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放下握紧的拳头,但看着他平静的脸,还是气不过,恼火地抓起桌上的纸砸在萧素玄的头上,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般大步走了。
待得张重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萧素玄那张冷静的面具终于碎裂,身体失了力气般坐回椅子上,满眼悲哀。
夜色正浓。
萧素玄又来到了皇宫最高处的瞭望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亡。”凉风缓缓吹过,萧素玄也不知是这风更冷一些,还是心更冷一些,“终是我害了他。”
长忠见自家殿下这么内疚,很为他心疼,“褚大人这是相信您才这样做的。”
萧素玄看着茫茫夜色,有些不安,“长忠,你说是不是每一个向着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长忠赶紧道:“殿下别这样说,褚老大人一生刚正不阿,皇上会记着他,您会记着他,天下人也会记着他的,也算是求仁得仁。您若是真的觉得心有愧疚,更应该好好当一个明君,别辜负他这一番忠心才是。”
“你说得对,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萧素玄压下那些杂乱的想法,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现在止步不前,那些命岂不是白白牺牲。
——
次日清晨,萧素玄去了褚府。
他没有从正门入,而是来到后门,刚好碰上了张重靖。
一见到他,张重靖又拉起脸,“风口浪尖你倒是敢来,也不怕被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到时候你这煽动大臣的罪名就更逃不掉了。”
晨起露重,萧素玄有些不适,微微咳嗽道:“褚大人最后一程我又岂能不来相送。”见他在这里,又问道,“你怎么不从大门走?”
“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某人,我这皇子伴读不得避嫌?你不也是从后门避人耳目了。”张重靖见他拖着虚弱的身体来气也消了点,“哼,还知道过来,算你还有点良心。”
萧素玄这回态度好了些,“上次是我说话太凉薄了些,还请贤弟原谅。”
张重靖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本公子才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两人进府后,避开众人分别给褚大人上了一炷香。
看着厚重的棺木,萧素玄心又被刺了一下,上次,也是这般凄凉的场景,他送走了老师。
没有多留,萧素玄上完香就准备离开,但褚太师的儿子却在后院叫住了他,“大皇子今日能冒险前来,也不枉家父这一番苦心。”
萧素玄看到他红肿的双眼,想到因为自己害他失去老父,歉疚道:“是我连累了太师。”
眼前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双手捧着厚厚的一沓纸递给了他。
萧素玄有些不解,“这是?”
“世人只记得父亲是三朝元老,却很少有人记得,他是唯一一个历任六部九寺官职,做过京官,也当过地方大员的人。当年父亲高中探花,却被指派到到外地当一个小小的县令,人人都以为他是得罪了谁,却不知那正是他和先帝的计划。
因为先帝说唯有亲历,方知始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便无法能真正管好一个国家,他希望父亲做他的眼睛,去看看东齐真正的模样。
父亲花了六年时间,官位一调再调,从七品升到二品,将东齐七个州府都走遍了才回到京城,入了户部。在外的那些年,父亲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详细记载当地的风俗人情,还依照自己的所见所闻,重新修改补全舆图,画出了更为详细的东齐全图。
回京之后,他在六部九寺都干过,想出不少革新除弊的法子,这份,便是他多年所得,已经整理好了。可惜先帝走得太早,今上又有自己的心腹,这些年一直都被束之高阁。父亲既然能为您豁出性命,想必也是因为相信二字。今日臣将它们交予殿下,望殿下勿忘初心,扬我东齐国威。”
萧素玄有些颤抖地接过了这份弥足珍贵的东西,明明是纸,他却觉得比铁还要沉重。
满腔忠心热血尽汇于此。
这叫他怎么担得起?这让他如何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