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巧,她被转卖进城中富户王家,那家的少奶奶正是当年的首富千金柳氏。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柳氏早已不记得她,可张姑娘却永远也忘不了从前的事。恶意渐生,张姑娘多番引诱王少爷,终于成为王家妾室,而后她便与柳氏明争暗斗起来,处处陷害,甚至还害得柳氏再不能生育。最后,她斗累了,便给柳氏做了一份很可口的生姜四喜丸,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份点心被端上了家宴,结果……王家的人全都中毒丧命。
事情闹大了,官府开始彻查,张姑娘与柳氏对簿公堂之时痛快地承认了所有事情,更是将当年的那桩偷窃案扯了出来。
幸存下来的柳氏知道一切后在堂上痛哭不已,原来当初那颗金花生其实是她拿的。
她从小被柳老爷捧在手心,要什么有什么,家里什么好东西拿了就是她的。那是她第一次出门,根本不知道在外面拿东西原来是需要付钱的。当时她见那颗花生做得精巧,便随手放进了自己的荷包,等被人拉到公堂才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她当时年纪尚小,一下子就慌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也不需要她说什么话,仅仅是在旁边站了一会,一切都有了定论。”
萧素玄听完这个故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谁是谁非,当真难辨。
“就这么一件看似无足轻重的偷窃案,却是害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更是连累了王家那么多条人命,就连柳氏自己,后半生也要在痛苦中度过。”孙言律从小就听着这个故事长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而每一次回顾,都会再有一番感受。
“家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悔恨不已,如果当初他没有想当然,如果当初他能再坚持一下查清所有的线索,不跟着那些百姓起哄,或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对于首富千金来说,这不过是件年少无知的糗事,顶多被笑一笑,时间久了大家也不会再提起,可对一个小小的摊贩之女来说,却是泼天大祸。”
萧素玄:“世间之事,总是阴差阳错。”
“非是阴差阳错,而是浮云遮眼。”孙言律却道。
孙言律的声音里充满正气,萧素玄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孙言律脸上满是坚定,“我十五岁的时候,看着公堂上‘公正严明’四个字,觉得只是寻常,可如今而立之年再看,却觉得这四个字,重逾千斤。
应得的死罪和蒙冤的轻刑,分量一样重。恶人或许不会因为受了重罚而向善,但善人却很可能因为一次错判而从恶,所以必须严明。
做县丞这些年,我审理过不少案子,有很多事经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也有理,谁都不肯服,谁都盼着自己这边得了利,所以必须公正。
逐渐地,我明白了,在那明镜高悬的公堂之上,什么罪有应得,什么顾全大局,皆是虚妄,断案判罚‘公正严明’四个字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唯有公正严明,才能令苦主被告都心服口服,才不至于往后造成更大的祸患!”
苍狼走上前两个人续了茶,然后回到萧素玄身后。
孙言律这才回过神,看着对面的主仆二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实在失礼,让萧公子听我说了这么多话。”
可萧素玄却好像特别高兴,端起茶杯客气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人所言实在震人肺腑,再敬大人一杯。”
孙言律有些脸热,“愧不敢当。”
喝完了茶,萧素玄又对孙县丞道:“梁城能得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在是福气。”
“区区一个县丞,当不起父母官三个字。”孙言律谦让道。
“守得一方律法清明,如何当不起?”萧素玄笑道,说着又话音一转,“不过县丞之位确实低了点,大人既家学渊源,又心有法度,为何不试着往上走一走,若是能入得刑部或者大理寺,造福东齐所有百姓,也不枉费这一身本领。”
孙言律见这萧公子这样恭维,不禁老脸一红,“县丞……也没什么不好。”
“莫非大人心在乡野,只想守护这一城安宁,不愿卷入庙堂是非?”
“当然不是,哪个读书人没有雄心壮志,若能造福一国,谁愿意一辈子窝在方寸之地。”
“那是怀才难遇,无人赏识?”
“这个……”孙言律有些难以启齿,但这萧公子如此热情,自己也不好对人家横眉冷对的,“不怕公子笑话,在下当年并未考中进士,是以举人功名做的这县丞,升官无望,这辈子也就在这梁城混着了。”
可萧素玄却道:“这也无妨,大人若不嫌弃,在下愿为你举荐。”
“啊?这……”孙言律有些发愣,怎么会突然提到举荐。
“不瞒大人,在下的先生在朝中也有些分量,一直烦恼人才稀少,此番游学除了想多长些见识,也是想替他分忧,为朝廷寻得一两位贤能之士。”
孙言律见这萧公子竟有招揽之心,心微微跳了起来,真的假的,天上真会掉馅饼吗,不会是耍他吧?
“我,我就是个小小的举人,末品县丞,哪里算得上贤能。”
“术业有专攻,便是那状元之才,一品之相,提到这律法案断也不一定能比得过一介地方官,大人不必自贬。”
“这,这怎么好。”孙言律还想推拒,可心中又有个声音告诉他,这萧公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骗你一个小小的县丞干什么?这是个送上门的机会,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当个县丞,一辈子被县令压在头上吗?多少次,即便找出真相却要因为县令不敢得罪权贵直接将案子抹平,说都不跟你说一声,你想永远这样下去吗?
见孙言律有些意动,萧素玄又道:“不知大人对情与法如何看待?”
孙言律脑子正乱着,忽然就听这萧公子问出一个问题,登时紧张起来,这,这是要考他?
“法以人为本,人以法为天,情法皆具方为正理。”
“有时律法难免不公,是否可徇私一二。”
“不可,若是断案全凭情理,又要法度作甚。”
“若有一日法与情必择其一,当如何?”
“先保法,再容情。”
“无情之法难得民心,若因此百姓哗变,岂非本末倒置?”
“法为度之衡,一朝失信再难重立,然情却为人所执,轻重自有进退余地。”
“如有一案,牵扯甚广,大人身在一环,如何选择?”
“在其位,谋其政,我只做我该做的,不逾一分,不退一寸。”
“如果皇上觉得此案隐秘不发比真相大白更有益处,强令你罔顾法度,何解?”
“直言犯上,不改原则,身为人臣,尽责尽忠便已足够,至于大局,那是圣上需要考虑的事。”
“过刚易折啊,既然要尽忠,怎可跟皇上对着干。”
“坚守道义,才是真正的尽忠,朝令夕改能得一时之利,但长远看,走过一次捷径便会忍不住走第二次,一旦积重便再难返,对每一个违法之人的纵容,都是对朝廷法度的一次损害,人不再信法,那法又如何能再约束人?”
“那要是皇上觉得大人你不识抬举,因此迁怒降罪,可会后悔?”
“无悔,九泉之下见到阎王爷,孙某可以坦坦荡荡地说,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我尽全力守了东齐的法度。”
……
苍狼站在一边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感觉头有点晕,果然,还是武学容易懂得多。
晚霞渐渐染红天空,萧素玄和孙言律的交谈也终于结束。
“明日我便去信给先生,大人在梁城静候朝廷调令就是,日后入了刑部,还望大人不忘今日初心,上报天子厚恩,下报黎民百姓。”
“好,若我日后真能有所成就,必不忘萧公子提携之恩!”
——
离开梁城后,萧素玄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苍狼见陛下路上一直不说话,忍不住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孙言律的事。”
“孙大人?您不是已经替他引荐了吗?”
“朕是在想这县令与县丞的权责之分,依吏部卷宗所载,这县丞本该是辅佐县令管理治下,重大事项上互相监督制约,可如今看来弊端也不小,究竟什么算大事?公堂断案尚且意见相左,那其他的就更容易起冲突,一个梁城如此,别处也不能避免,还是得改改才行。”
“又改制?行吧,那您慢慢想,反正属下是一窍不通的。”
苍狼弄不懂官场上这些东西,不再好奇,继续专心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