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与真心并不冲突。”
“真心亘古不变,而恩情,是可以被很多东西磨灭的,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权势,又或许只是几句寒心的话。”
“你这是在诡辩,所有人都尊你敬你,可你居然这么看他们!”
“他们敬的是心中道义,是东齐国君,不是萧素玄这个病秧子!”
“在你眼里君臣之义便是如此?”
“相互利用罢了,朕利用他们安定天下,他们利用朕达成心中所求。”
“你这话真的很讨人嫌。”
“朕本来也不招人喜欢,只求问心无愧就好。连血脉至亲都会冷血无情,连一起长大的朋友都会背叛,范道长,你要朕相信那些半路结识的大臣们会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
“那些只是例外。”
“怎么什么例外都叫朕碰上了,人性本恶,这就是事实!”
“这分明是以偏概全,好,旁人可以说是半道而来,那长忠跟苍狼呢,他们伴你一起长大,从无违逆,难道也不值得信任?”
“不过是几个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人抱在一起取暖罢了,分离固然不便,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便如当年的文兮,离开我们都很伤心,但也仅仅是伤心,朕走了,他们还会寻到新的同伴,过新的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以前竟没发现你是这种人。”
“当然是朕装得好啊。”
“什么?”
“你们要礼贤下士朕就去礼贤下士,你们要心怀天下朕就去心怀天下,不做好受众人喜欢的神像,你们又怎么会甘心俯首叩拜呢?”
范闻道猛地愣住。
萧素玄却还在接着吐露心声,“他们之所以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因为朕扮演着他们心中贤明的君主而已,如果朕变得糊涂,变得愚鲁,再无法带着东齐走向兴盛,他们还会忠心耿耿吗?”
范闻道旧时记忆涌上心头,一时没有接话。
萧素玄轻笑一声,“世道便是如此,人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抛弃、被遗忘。久病床前尚无孝子,更何况区区一个主公,与其将来被嫌恶,不如现在识相点,大家好聚好散,也是一段佳话。”
范闻道回过神,“你这是在把人往坏处想。”
“不然呢?”萧素玄忽地露出一丝讥笑,“或者赤胆忠心多年的范道长愿意跟朕说说,留在东齐吃苦受累到底是为了什么?”
“贫道贪图高官厚禄很奇怪吗?”
“贪财之人会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救百姓于水火?重利之人会逮着机会就挑拨朕和群臣的关系?”
范闻道眉心一跳,“什么?”
“其实朕什么都知道,不过朕不在乎,反正你愿意为东齐尽心,为百姓尽力,这就足够了。”
范闻道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萧素玄又道:“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值得朕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你说过些时日朕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可会有一人愿意相殉?”
不等范闻道说话,萧素玄自顾自道:“都不会的,他们还有家人,有朋友,有理想抱负,什么都比朕重要。”
“既然不相信别人会有真心,那又为什么要以真心待人?”范闻道终于再度开口,“可不要说这一切都是装的,我不瞎!”
“假的东西怎么能骗到人呢。”
“既是真的那就不叫骗!”
“真假一念,善恶一线,其实分不清的。更何况朕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从出生起就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颗还算干净的心,可以捧出来送给他们。世人本性就是自私啊,没有得到,怎肯付出,朕不先给予,他们哪里会愿意追随。”
“既然送了又何必收回。”
“因为朕很贪心啊,贪心地盼着能有所得,但人性本恶,怎么可能付出就一定有回报,只要不期待,被背叛、被遗忘的时候就不会难受了。你看月儿,朕就是对她有太多的期盼,所以得不到回应才会如此痛苦。这些年朕也累了,身边的每一个人,朕了解他们的性格,知道他们心之所向,权势富贵、道义情感,朕每走一步都在小心维持着关系,忠心便好,给不了真心把忠心留下也行,可这一切真的很辛苦,辛苦到朕不想再顶着绝望继续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可以施法让皇后娘娘回心转意……”
“虚假的情意朕不稀罕。”萧素玄打断他。
“真与假哪是那么容易分辨的!”范闻道心里堵得慌,见萧素玄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更堵了,“就算是假的,能有份以假乱真的感情陪你度过余下痛苦的几十年难道不好吗?”
“范道长,朕爱她,正是因为爱她所以非要强求,如今也是因为爱她,所以不得不放手。”
“我……”范闻道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萧素玄却冷声道:“范道长,朕已经很累了,你们不要再一个接一个地来捣乱,别都一脸正直地说出那么可怕的事,让朕心安理得地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好不好!”
范闻道:“……”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本就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何必非要捅破窗户纸弄得大家都难堪。”
范闻道再说不出什么劝告的话,于是只能转身离开。
香炉上的轻烟又飘动起来。
萧素玄坐在位子上,只觉得头一阵晕眩,但很快又好了,“奇怪,刚刚怎么好像看见了范道长?”
——
范闻道没能在宫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回到天师府又撞见忘尘子在收拾行囊。
“你要去哪?”
忘尘子拎起包袱朝外走,“我要出一趟远门,大概一年左右,国师的位子暂交于你,告辞。”
“真的是暂交吗?”范闻道叫住他。
“范兄何意?”
“你我共事多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范兄,你既知我为人,就该知道我也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早在师门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妖魔避退范闻道,除恶务尽鬼见愁,’我不知当初为何你要来东齐做这个天师,也不知为何你捉妖无数却没有攒下丝毫功德助自己修行,但我知道,你一定有当好国师的能力,东齐交给你我很放心。”
“放心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待在这红尘俗世,为着一群不相干的人耗尽所有光阴?”
“若你实在不愿,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替我守住这一年就好,一年后很多事大概也都解决了。”
“怎么解决?”
“我自有办法。”
“你明明离成仙就只有一步了,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范闻道罕见地红了眼眶,“抛下这俗世的一切去升仙摆脱生死轮回难道不好吗?”
“连陛下都救不了,就算成了仙又如何。”忘尘子面色平静,“千年万年,独我一人带着所有痛苦的回忆,长生不过是种折磨。”
“我只提醒你一句,天命难改。”
“总要试了才知道。”忘尘子推门而去。
看着忘尘子远去的背影,范闻道无力地跌坐在地,“你能怎么试,想要走正途改变一切你还能怎么试……你们两个这是要逼疯我!”
走出天师府的忘尘子沐浴在阳光下,步履坚定。
昔日师父的劝告言犹在耳。
“他们命中该有此劫!这是他们的命数!冤冤相报何时了,忘了吧,你就在这里安安分分待着,等他们都老死了你就会明白,俗世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区区数十年光阴于仙人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不值得你为此沾染鲜血,成仙长生才是正理。”
好像有一只大手狠狠地揪住了心脏,命数……忘尘子的泪水不自觉地涌了上来,命数!
曾经,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却无能为力,如今,我一定要为你试一试,哪怕倾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