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屠户,你要把灵童带到哪去!”
人群很快聚集,范屠户望着后面乌泱泱的一堆人,在路边将他放下,对他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快跑!”
“可是你……”
“快跑!”范屠户满脸决然,“记住你不欠任何人,走!”
范屠户拿着柴刀冲向后方,可双拳哪能敌得过四手。
眼瞧着无数双眼睛朝这边盯过来,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等回过神,他已经来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脚底、膝盖磨破了,可他却好高兴。
这痛感无比真实,风,水,阳光,一切都触手可及。
再没有关着他的鼠妖,再没有祈求他保佑的人。
“我……自由了。”
他后来又走了很远,半路遇上一队逃荒的人,便跟着他们一起前行,然后在一个小镇上被前来救灾的衙役当成了难民,一并推入了难民营。
官差登记的时候,他愣了好久,久到官差都以为他是个傻子的时候,他说:“我姓范,名闻道。”
范闻道在那座城里拿到了户籍文书,正式成为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他肆意地享受着世俗烟火,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就是可惜都太贵了。
挣钱呀,得挣钱。
范闻道身无长物,唯有一身鼠妖教出来的法术还算出色,从此,他做起了贪财重利的范道长。
范闻道后来回过苍虬城,可惜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望着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城池,范闻道久久不语,而就在他出神之时,四周忽得有一股无形的气息汇聚而来,缠上了他的身体。
范闻道低下头,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条似蛇非蛇的东西。
虽是第一次见到,可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却有了明悟,这是苍虬城气运。
它用那长长的身躯一点一点将范闻道包裹了起来,每挪动一分,范闻道都感觉像是千把利刃在狠狠割着他每一寸的血肉。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他看到了曾经的苍虬城。
原来自他走后,这里的百姓因为失去了灵童的庇护,溪水枯竭,草木凋敝,田地的庄稼根本长不好,加之又没有实力强大的鼠妖为他们实现心愿,日子过得越来越差,浓郁的怨气招来了魔物,导致全城皆被杀害。
在那滚滚魔气中,范闻道看见了大哭的婴儿,崩溃的老人,慌乱的青年……
很多人哀嚎着坐在街头,咒骂灵童自私自利,丢下他们自己跑了。
范闻道望着魔物肆虐后残破的城镇,心中不免产生几分世事无常的荒诞感来。
成也灵童,毁也灵童。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那种凌迟般的疼痛终于停止了。
范闻道睁开眼。
时间仅过去了一瞬。
他看向气运长蛇,它的眼里,有眷恋,有怨恨,有不舍,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尽的哀伤。
一声悲鸣过后,它消散了。
因你而生,因你而亡。
身体变得轻松,可范闻道的心却好像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一切归于平静后,范闻道又在废墟里站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想了很多很多。
有丢弃他的亲戚,有利用他的鼠妖,有恳求他的信徒,有满面狰狞要他留下的人,有事不关己的两个修士,有救他的范屠户……
天道是什么,人心又是什么,我从何方来,该往何处去。
范闻道离开了,开始云游四方。
或许是因着苍虬城废墟的那一遭,他发觉自己竟可以轻易看到别人的气运,这给他的修行带来了很多方便。
而阅历增长之后,他终于知道当年那修士为何会用那样酸的语气对他说那些话了,是的,范闻道觉得那人是嫉妒他的。
原来成仙之途不止一条,除了自己刻苦修行,得百姓香火也是一种捷径,香火越盛,法力越强,只要有足够多的信徒,白日飞升也不是妄想。
可是成仙,真的那么好吗?
范闻道用第一笔捉妖得来的银子买了一块寒玉,将其雕成祥云状的玉簪,并在上面刻下了封魔禁咒。
不收功德,不受香火,斩断自身与外界一切因缘业果。
朝闻道,夕死可矣。
唯愿此生能做流云,无拘无束,除恶务尽,寻我道途。
瞭望台上,范闻道看着手中的玉簪,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来做这天师?
大概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吧。
如果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坐上皇位才发生的,你会怎么做?
如果要你用一人来换天下安稳,你会怎么选?
如果代价是无边苦痛,你还会愿意吗?
万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满口仁义的小皇帝啊,你能坚持多久?
一转眼,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
“没想到这场热闹看到最后,竟是把我自己赔进去了。”
手中的玉簪被紧紧握住,范闻道面露自嘲,“萧素玄,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后悔,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卑劣地等着你后悔!”
范闻道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气运反噬起来有多么难熬,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过半句后悔之言。
“明明很痛苦不是吗,明明是一群跟你毫不相干的凡人,为什么你可以毫无怨言地承受这些,君王本就应当孤高在上,享受着万民的供奉,就算你如此牺牲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不会的!”
冷风吹过,范闻道的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滑落,他一直不想承认,苍虬城一直是他心底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的心中有怨,有恨,亦有愧。
苍虬城有好多冷漠又自私的人,可还有无辜又善良的在啊,都死了,都是因为他死的。
如果苍虬城没有出现灵童,那些百姓会贫苦而又安稳地活着,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范闻道抬头看向夜空,“万星祈愿阵非凡人之力所能开启,你能付出的只有那样东西,忘尘子,你劳心劳力救这万民于水火,最后却什么也不要,连成仙都放弃了,值得吗?”
来东齐的这些年,看着屡屡被忘尘子糊弄的百姓,看着一直忠心耿耿的群臣,他总是不自觉地会在背地里说些离间之言,他就想看看当大义和谐的假面被扯下,露出内里的私心与暗潮,他们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世人啊,敬神,拜神,其实也蔑神。
只是一切都没能如他所料那般发展。
“你们都如此舍生取义,叫我可怎么办?”
“天道无情,天道果真是无情,让我经历了那样的过去,又为什么让我碰上这些人!”
范闻道的手松了松,那根雕刻着祥云的玉簪从高空坠落。
“不论国师此次是否能成,往后余生,我将困守东齐,陛下,我范闻道在此立誓,有生之年,东齐在,我在,东齐亡,我亡。”
清脆的碎裂声传来,曾经承载了范闻道自由之向的祥云簪在顷刻间摔了个粉碎。
范闻道来到观星阁,那里早已布置好一个阵法。
跟苍虬城道观一模一样的阵法。
一只蒲团,一圈铃铛,跟当年没什么区别。
曾经,他拼命地想要逃离这牢笼,可如今,他却要心甘情愿走进去了。
范闻道从袖中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萧素玄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不管你从前犯了何错,也不论你以后能得到什么福泽,我只知这一世你是萧素玄,是我心甘情愿效忠的主公。”
“如果忘尘子那边不能成事,陛下,我会年复一年积攒功德渡予你,直至寿终。”
“放心,散尽我这一身功德,定能保你平安,绝不让你落入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