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又背着老妪走过冰河,走过荒山,走过雪地,每日自己饿着也要先给老妪灌食,自己冷着也要给老妪加衣,树叶、破布,总之老妪身上越厚,自己背上也就越重。
他要走到城里去,总有人能治,说来神奇,老妪在他的照料下仍是存着一口气。
一个瘸了条腿的人,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太,拄着拐杖一直走,走了整整五日。
路上有人不解,有人谩骂,有人扔掉他的拐杖大笑,也有人赞许,有人捡起他的拐杖,有人往他们身上扔石头,有人送他们衣裳,有人捐钱给他,有人送了他一辆牛车,有人偷了他的牛和车,有人借了他一辆马车,有人把空房给他们借住,有人把他们赶出破庙。
就这样走到了第五日太阳初升之时,守门的城卫远远看见他来了,立马为他开门,原来此事已经惊动了城守大人。他知恩图报的心让城守大为触动,城守也向中央举荐,可以给他一官半职。
可乞儿自知无才,推掉官职,只求能医治老妪。
于是城守广招名医,上门者络绎不绝,可施尽千方百计,无一所用。
又过了几日,乞儿辞别城守,这一次他要到国都去,那里有奇医名士,一定有办法。
这一次乞儿从城守府出来,坐上华丽的马车,车上有驾马的小厮,自己和老妪穿着能抵御长冬的厚衣服,可老妪的体温好像渐渐凉了。路上的人或是艳羡,或是敬佩,这一路也快了许多,只走了三日。
城守为他准备了荐帖,乞儿很顺利地进了国都。
乞儿在国都遍寻名医,来者皆提着满当当的药箱进来,又力不从心地走了。
乞儿几乎耗尽了所有钱财,可老妪终究没熬到春天来临,乞儿因为长期多思多虑,也得了难治的肺痨,一时之间他成了全国的笑柄,为了一个毫无血缘的老太婆,葬了自己的前程,现在人也没救活,钱也没捞到,做人如何能做得如此蠢笨。
乞儿没有心慌失意,他脱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裹在老妪身上,像来时一般背着老妪淌过解冻的冰河,走过融化的雪地,踩过长了青草的山,老妪没等到的春天,他来看了。
这期间有人帮扶,也有人挡路。
后来,乞儿将老妪背回家乡,在老妪房后立了一座坟,好好埋葬了她。
乞儿回到自己的破屋,实际并不能算屋子,只是个能躺下的用红泥垒成的不太的房子,里面除了张席子什么也没有。他再也忍不住,发泄了所有情绪。血红的指尖扒紧墙面,咬牙,泣不成声。
哭到昏天黑地,他感觉房子好像重重压下来,自己也成了红泥人。他双眼一闭,心一横,要不就去了吧。
第二日,他苏醒时,发觉自己浑身酸软,不能动弹,他抱着千分之一的信念撑起了身,一下瞪大了眼,自己昨日闭眼时明明在屋里,现在竟在屋外,而这破屋,全然塌毁,和地上的黄泥融为一体。他又朝两侧看,衣服、手上、地上也是湿的,昨夜分明下了大雨。
不好,坟……他站起来,差点滑倒,东倒西歪地跑去老妪的屋,所幸乡里偏僻,人们为了彼此有个照应,都没把屋子修太远,乞儿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待他到时,老妪的坟土安然无事。
他当即觉得是老妪显灵,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岂料背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音:‘‘若是死人能显灵,那世间所有行善之人都应得善终,作恶之人该万劫不复。”
乞儿气从中来,指着那人的鼻子:“你是谁?说的话好生无理。”
那人戴了个朽木做的丑面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但依稀看得出身姿高大,腰上还系了把长剑:“我是谁不重要,但你要知道,事在人为。”
乞儿觉得他说话神神叨叨,看起来也不像正常人,特别是那把剑,未出鞘就叫人心生寒意,他咽了咽口水,退了两步:“你到底要说什么?”
那人抱臂而立,望向他身后的山:“昨夜乡里下了一整夜的雨,山洪冲下来,压垮了好些人家,包括老太太在世时一直与她为难的刘氏。”
乞儿转身去看他破屋的方向,自己明明也在屋里,醒来却安然无恙在屋外。
乞儿回身:“昨夜是你救了我?”
面具下的脸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不是我,是你。昨夜山洪压下来,我问你想不想活,你说想,我只是拉了你一把,是你自己逃出来的 。”
乞儿全然不记得这些事。
他苦笑:“不可能,我已经不想活了。”
男子并不搭理他的自暴自弃,而是转了个话题:“你觉得老太太离世时还有遗憾吗?”
乞儿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我不知道。”
男子:“‘在世或有憾,憾终身无亲无靠;离世未必有憾,因为你选择了她做亲人。”
男子又问:“你自己有遗憾吗?”
乞儿立马有了答案:“有,若是早点发现便还来得及救治;若是有钱有权,便大有希望能救治,若是……”
男子打断他的话:“人生哪有那么多若是……若是早点发现,抱定必死决心的她就不会有下次了吗?若是有钱有权,你还是现在的乞儿,还会遇到与你身份悬殊的老太太吗?”
男子:“人生在世,遗憾难免,但过去已成过去。你还不走吗?文一舟。”
巨大的刺激穿透叶亦舟的胸膛,十三年,恍如隔世。
乞儿并非乞儿,最初的他也并非瘸腿。
十三年前,年少的他失手杀人,四处流窜,每一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不敢看自己的脸和手,他丢掉血衣,穿破衣破鞋。他陷于巨大的痛苦中,只能用身体的疼痛盖过生理的痛,他打断自己一条腿,可也难消罪恶,最后他爬到了河中,想顺河而下,就此结束此生。
谁料被老妪救下,此时老妪女儿刚刚离世,见乞儿年纪与自己孩子相仿,很想把他留下当自己孩子。
可乞儿仍是害怕,不想拖累老妪,只愿常来陪伴。他看着老妪的笑脸,自己的心也得到一丝慰藉。
他在忏悔,他想弥补,他帮老太不仅把她当家人,也是弥补错事,他不愿当官不仅是怕延误老妪的病情,也是害怕被当初的人认出来。如今浮华半生,错的错对的对,早已混淆不清,世间善恶也都已看透。
乞儿再行跪拜,侠客已走。”
“然后呢?”清月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