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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捷是高邮名士,他爹入过阁,虽然仅当了两年阁臣就死在任上但还是保了李捷一个进士。
先帝仁和,人死了一般便不再清算,李捷又捞了一个户部侍郎,后来户部出了大事,李捷急流勇退,仍是片叶不沾身。他的前半生顺遂得让人不得不羡慕,但是这唯一的儿子这么死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林与闻猜沈宏博一大早来抢人多少也是因为李捷的原因,都知道宋阳州杀的人都是不义之徒,要户部出身的沈宏博来处理此事,李捷还能保住些晚节,但是换了林与闻——
“这是什么,在世阎王啊?”林与闻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卷宗,想了想,“不对,去世阎王啊?”
赵典史忍不住笑了一下,“大人,这个李凌云是出了名的纨绔,从小到大犯的事是数不胜数,偏偏他爹,”赵典史叹了口气,“有的案子甚至都定了,他都没进过牢里,哎。”
他把卷宗最上面的一件拿出来,摆在林与闻跟前,“如果挨个查起来他那些仇家咱们肯定查不完的,所以就我感觉,咱们现在这个案子与十年前他所犯下的这一桩奸污案有关。”
“你怎么知道有关?”林与闻有点犹豫。
“嗯,”赵典史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因为当时李凌云就在这间修省书院读书,那桩案子也发生在那,案子了结之后,李捷便不许他上书院而是请了名师在家教了。”
看来确实要看看了。
林与闻最厌恶处理奸污案,他一个男人,不论怎么调查都会有人觉得他有失偏颇,想来每个处理这种案子的官员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一遇到这种事他都会叫上程悦,公门中有点女子其实会让事情进展得很容易,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官府就认识不到这点,甚至还要嫌女子晦气。
程悦读了文书,沉默了一会,“大人您觉得呢?”
林与闻饮了一口茶水,“嗯?”
程悦问,“大人觉得苏家女子是诬告吗?”
林与闻直挠头发,“按照律法里的章程来说,她确实……”算不上清白。
林与闻根本张不开这嘴,他自己都觉得丢人,真不知道如果遇上这样的案子是自己,又能比之前的县令判得高明否。
告李凌云的女子叫苏小芸,是修省书院的清扫婆子的女儿。
这个苏小芸当时十五岁,家里还有个父亲和大两岁的哥哥,父子俩都是樵夫。因着当时烧炭的人还不多,两个人又勤劳,他们的生活还算殷实。
苏小芸也很懂事,经常帮着母亲一起打扫,有一日她在扫地的时候遇上了当时在书院学习的学生李凌云,她年轻美貌,李凌云与她搭了几句话,两个人算是结了个缘分。
李凌云和她身份云泥之别,苏小芸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与李凌云有着这么多的交集。李凌云与苏小芸又私下见了好几次,按李凌云的说法,苏小芸心悦他,主动对他献身,还不止一次。
但是苏小芸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她说李凌云见她第二次的时候就强行侵犯了她,污了她的清白,又以会娶她为饵,引诱她继续见面。
女子清白最是紧要,苏小芸第一次没有报官,后面也就没有了反抗的资本。她自己也以为着李凌云好歹是个大家族出身,起码好个体面,总不至于真的玩弄了她还不娶她。
但她不像林与闻,查不到李凌云的这些案底,根本不知道这个混世魔王从小到大做下了多少恶事,也不知道李凌云那个圈子里有多少腌臜,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骗到了李凌云和朋友的一次聚会处。
按照苏小芸的口供,这个聚会简直是地狱一般,李凌云的朋友们也都是差不多大的书生,猥琐的嘴脸与他们高人一等的身世鲜明对比。苏小芸好不容易才逼自己认为李凌云是真的喜欢她,却一下子从云端坠落,落进了粪坑之中。
她说她被灌了很多酒,但还是努力保持着清醒,想把那每一张脸都记在心里。她敲响登闻鼓的时候披的还是李凌云的衣服,因为她自己的已经被撕烂了。
按照卷宗上的记载,苏小芸当时身上很多类型的伤,供词也十分混乱,林与闻猜想是女孩受到了惊吓,所以没办法好好说话。但她还是断断续续地把自己记住的人名都说了出来,一个比一个惊人,但卷宗上却没有记载下这些人的全名,都以“某”字带过。
苏小芸在公堂上被李凌云的状师攻击,承认她是想做李凌云的妻子所以才会一直与李凌云见面,承受李凌云不间断的凌辱。李凌云更是声称他做的所有事都是经过苏小芸同意的,甚至按他的意思,从遇到自己开始,苏小芸就一直在设计自己。
双方证人的对比更是骇人,苏小芸的家里人都没怎么读过书,连句书面话都说不出来,就一个劲喊和哭,而李凌云那边,受过封赏的乡贤长辈,有功名的举人老师,更有带诰命的母亲,轮番上场,不断讲述他们的李凌云多么天真无辜,多么容易轻信旁人。
一个一生小心翼翼的平民之女,把三品侍郎的公子玩弄股掌之中,旁观的百姓没笑出来也挺新奇。
但林与闻知道,当时的县令不好判倒不是因为李凌云,而是那些在供述中留有名字却被改成“某”字的那几位。得是牵连了什么人,这位县令才能在自己一点意见都不给的情况下直接报三法司呢。
不过三法司那边还没收到奏章,苏小芸一家就撤诉了,因为苏小芸要嫁给李凌云了,她的“邪恶”目的终于达到了。
李凌云给了苏家一笔丰厚的聘礼,礼数周全地要把苏小芸纳为李凌云的第六个妾。
苏小芸就这样进了李家的后门,深宅之中没人知道苏小芸过得究竟怎样,但半年之后,苏小芸因为难产而终,这件事便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李凌云和苏小芸一样大,都是十五出头的年纪,一个人生刚刚开始,一个人生草草结束。
赵典史那时候还是个小吏,他把这件事记得很详细清楚,现在林与闻只看着卷宗,都仿佛置身十五年前的大堂里。
他好像就坐在那个县令的位置上,手上握着醒木,不断地敲,训斥对方的状师不应该用那样肮脏的词汇形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苏小芸只会一直哭,她的手胡乱地在半空中抓,她甚至扯自己的衣服,想让人看到她单薄的身体上那些淤青,想让人看到她被人污蔑下的清白。
李凌云则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向上瞟,瞟着公堂墙壁上画的獬豸,想着你再有神力又能奈我何。
他还会突然瞪一眼苏小芸,苏小芸立刻大声地尖叫,让人更觉得她疯癫。每到这时李凌云就会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笑。他的状师瞪他一眼,然后头转向前,不带任何感情地问,“大人,您宁可听信这样一个疯子的话吗?”
林与闻沉默了好久,给程悦说,“我不知道我当时会怎么想。”
程悦合上卷宗,“如果大人是苏家人呢,苏小芸的父亲或是兄长,会认为苏小芸是诬告吗?”
林与闻低头呼了口气,“我明白了。”
……
“大人呢?”陈嵩端着给林与闻准备的茶水走进来,却看见衙内只剩程悦还在翻李凌云的其他卷宗。
程悦没有抬头,“大人去苏家了。”
陈嵩瞪大眼,“大人怎么能不带我去?”
程悦摇摇头,“大人叫了袁千户,不会有危险的,而且也不一定就真的是苏家人干的。”
陈嵩把茶水端到程悦跟前,皱着眉头看那一箱卷宗,“怎么,那个李凌云是有多少案底?”
程悦长长吐了口气,“苏小芸的事情肯定不是个案,大人让我再查查这个李凌云。”
“但是这个李凌云快要赶上十恶不赦了,九岁他就打破过同窗的头,那个小童救回了一条命,但人还是傻了。”程悦露出厌恶的神情,“想杀他的绝对不止苏家一家。”
陈嵩默默地搬了把椅子坐到程悦对面,“我和你一起。”
“你很不好受吧,查这些案子?”
“嗯,好像又回到师傅带我那阵,”陈嵩用手一个个指着案卷上的文字,他识字晚,所以不很熟练,看着字的形状要在脑子里想一遍才能念出来。
“宋捕头他,最后留给你什么话了吗?”
陈嵩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师傅只让我好好干。”
“嗯。”
“他说我跟着林大人,也许不会变成他那样的人。”陈嵩呼了口气,“我觉得我也变不成他那样,”他对着程悦笑了一下,“我没他那么聪明,你看我字都不怎么认得全,你别嫌弃我啊。”
程悦没再说什么,她本来也不会安慰人。
只是她看着陈嵩笨拙地咬着嘴唇试图读懂卷宗上的文字的时候,她觉得,宋阳州的魂也许真的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