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母亲给我一个鼓鼓的小布袋,打开一看,全是白面馒头和荞麦干粮。我抬头望了一眼挂房梁的风干腊肉,慢吞吞地把那袋子挂上脖子。
我在家排行最小,又是男丁,理应备受宠爱,但很不幸,我诞生在庄稼收成最差的那一年,旱灾蝗灾也接踵而来,头顶还有三个哥哥,虽说不至于饿到吃观音土,但一家七口在那几年也没福气尝油水。
加之出生后爹跟人同村人打架瞎了一只眼、奶奶喂草料时被驴啃掉一截小指、母亲在生我后留下后遗症,一干重活就头晕气喘心悸,半瞎子算命,说我命格煞,克亲朋。
顶上几个哥哥,年纪都不大,可是,最会看父母脸色的往往是自己的孩子,在那几年充斥着贫苦与拮据的家中,受父母影响,对我同样也是不冷不热。
我没有理由被留下。
三辆面包车挤满了穿着新衣的小孩,每辆车光后备箱就塞着三四个小孩,有小孩才上车就哭着闹着回家,被父母劝了回去。
村里的狗对我很热情,村长和老师他们也很好,我有点舍不得。
我对村子最后的印象就是村口结满糯米花的大树,当视野中的树变得像糯米花的花串一般大时,车子拐了个弯,眼前的只有一望无尽的黄土路。
·
山路弯曲,车时不时颠簸一阵,密闭的空间中味道各异,鱼干、鸡蛋、大饼、红枣……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怀里的馒头也硬了,可我完全不饿。
想吐。
咬紧牙关忍到半夜,小孩都睡着了,昏沉之际听到火机咔擦声,接着就是听道驾驶座那边的人对话:
“今年收成好呐!”
收成?他们不是工厂工作的么,怎么说起种地了?
“26个货,可以换两辆车。”
26个货是什么?车里就只有我身旁的一小堆杂物,里面是生活用品。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我感觉很不妙。
憋屎憋尿很辛苦,他们每天会停几次车,让我们在路边集体解决生理问题,乡下孩子不讲究,随便个小水沟就能尿,几个年纪大点的女孩会钻进有个头高的草堆中遮遮掩掩的解决。
趁这段放风时间,所有小孩都会下车透气,外乡人也同样下了车,他们身上体面的着装接连几天都没有换,有些邋遢,此时他们其中两个放完水回来换岗,嘴里叼着烟,眯着眼面朝聚集的小孩,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那种眼神,就像庄稼汉农忙结束抽着草烟蹲在土堆上,静静注视耕种完的麦田。
心头一股寒噤有涌起,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种恐惧的具体来源,只是一种直觉,让我下意识的数了数村里小孩。
20、21…25个,还差一个……
我低下头,发现粗布鞋上爬着一只蚱蜢。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次上的车,等回过神,车已经行驶在路上了,手里冷硬的馒头不知何时被我掰成碎渣。
车再一次停了,前一辆面包车上两个外乡人下了车,再打开第二道车门,那辆车的孩子依次也跟着下了,他们从不肯让小孩自己开车门,必须由他们亲自打开。我在的这辆车,之前有个小孩在车停了之后擅自开门,被斥责一顿,还扣了一天的口粮。
刚开始我们下车还有人盯着上厕所,后来离村子越远,四周荒无人烟,料定我们这些小孩就算跑了也没活路,便渐渐放松警惕。
我试着悄悄找了几个小孩说,可我早已错过了最初的抱团时间,对我爱答不理,加上身世缘故在村里一向不受待见,因为出生日子不好加上出生后村子旱了整整一年颗粒无收,他们明面上背地里都嫌我晦气,在祖辈的耳濡目染下,愿意接近我的同龄人更是寥寥无几。
外乡人已经看过来了,我收回念头,没有再和他们讲话。
又过了一两天,我看到零星几座房屋随着面包车移动而掠过,可能是到有人烟的地方了,外乡人越发警惕,就连上厕所都不能随意在路边解决,往往要等到中午太阳最烈人最少的时候和半夜,由几个人把我们带到树林或山包深处。
半夜,车再次停了,驾驶员熬不住,副驾驶的男人这几天生病,没□□流开车,况且还在下雨。
看见面包车经过一个小村庄不远处停下时,我知道机会来了。
在两人快睡着之际,我叫道:“叔!开开门!我要拉屎!”
门绝不能由自己开,这条规矩我很明白。
驾驶员被吵醒,很不耐烦:“妈的,□□崽子,别来烦!憋着!”
“要拉□□里头了!”我使尽全力蹦出一串又臭又长的屁,屎好像真拉出个头了……我摸摸□□,还没,但是臭味还在,也确实想拉屎。
前排睡觉的小孩都被我的屁声和臭味惊醒,捂着鼻子回头看。
外乡人打开车窗透气,被雨糊了一脸,没找到伞,晦气的关上窗,下车将我拽出来:“下这么大雨,老子还得陪拉屎!”他转头问另一个人,“要不你跑一趟?我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淋不得雨。”
“别唧歪了,让他自己去,”驾驶座上的男人带血丝的眼睛歪头瞪我,不甚明显地威胁道,“别跑远,林子里有狼。”
“知道了叔!我憋不住了!”我夹着腿哆嗦道。
男人指了指在视线范围的位置:“去那颗树下。”
说着关上车门,从封闭的车窗内盯着我。
我跑过去树下脱裤子蹲下。不知蹲了多久,雨水很冷,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像背着块冷硬的铁,没人催促,也没人下车,我悄悄挪动发麻的腿,望着不远处的车辆,我所在的那辆车窗透出暖黄色的光,深吸一口气,用最快的速度提起裤子撒开脚丫子不要命地往村庄方向跑。
雨夜遮挡视线,我不记得摔了几次,也顾不得疼,终于找到一处驴棚,驴的脾气都大,但那晚我将整个人埋进它身旁的草堆,它既不踹蹄子也不嗥叫,只是喷了个鼻息,幸好是夏天,不然即使没被抓到也得冻死。到了天蒙蒙亮时,雨停了,我掏出裤兜里的泡发碎了的荞饼,混着驴槽里的酸味吃着。
驴槽草料充足,主人一整天都没来过,许是外出了。白天听到动静,可能是抓我的,也可能不是,我浑身僵硬,衣服被体温蒸干,熬了半夜又一个白天,很难受。
咬咬牙又硬忍了一夜,直到清晨快来临之际才从里面爬出来。身上没劲,头晕恶心,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硬撑着在村里摸索一圈,找到一个快装满货的货车,趁司机和搬运工吃饭的间隙,溜了进去,再然后我便被带到了一个新城市。
货车司机中途发现了我,我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他,他给我一套大得过分的衣服,还给我吃了不少午餐肉罐头。
我问他要儿子吗?我可以做他儿子,将来给他养老送终。
他大笑起来,说他孩子都上高中了,等到了卸货地方就带我去找警察,让警察送我回家找父母。
我再一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