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学宫内的老师或学生,虽说性格各异爱好不同,但对待传道授业都是认真的,常常堂役敲钟了,也不见老师和学生从讲堂里出来,依旧辩论得火热。
不过也总有例外。
厚重钟声刚刚响起,便有一道红色身影从讲堂里飘了出去。那人一边往外走一边拖着声音,懒洋洋道:“今日讲学到此结束,云松把昨天的文章发下去,今天继续写文章。”
讲堂里的学生嚎成一片。一是因为听学听得正上头突然被打断,二是因为这尚嘉孤出的文章就不是人能写的,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一个灰衣少年从携童位站起身,走向讲席。
老师赏识学生是常有的,但所赏识的学生是从宫仆转为携童的,在学宫里还是首例。三个月过去了,窃窃私语声从未停歇,一星半点的火花都能让烈火再起。
“哼,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能得司业这般赏识。”
“人家文章写得好,夫子喜欢,怎么能说福气呢?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注定就是个顽固的,墨守成规,比不上人家有灵气呢。”
“一个携童都敢骑在我们头上,不就是仗着和皇后娘娘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吗,粤岭蛮子干的事真当没人记得?正所谓,家门不幸,一荣俱荣......”
一本册子从桌角移入,这群人口中的携童面带微笑站在案几旁,低头看着他们,道:“赵公子,司业说你的文章很大进步,让你明日在讲堂上读这一篇。”
那赵公子睨了他一眼,装腔做势道:“真是多谢南公子了呢......南公子这次的文章写得如何呢,肯定又入了司业眼吧?我明天可千万要在你面前读文章呢,都不配排你后面,给你文章丢脸。”
南云松面上笑意不减,轻轻回了一句:“赵公子的自知之明高得吓人呢。”
“你!”赵斌行腾的站起身,被身旁的人拉住了。
围观的人吃了一惊,见南云松抬眼看过来,慌忙移开视线。平日里这些议论也是有的,南云松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不知为何,他今日竟然回怼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见这人气结,南云松也懒得和他计较,转头就走,却不想身后的几人冷笑一声,说话声一声比一声高。
“你招惹他干什么,没听过狗急咬人吗?”
“就是啊,人家兄长如今可是宫门守卫领事,说不定再卖一卖肉,就能当上个领监,我们尚司业的大宝贝就更上一层楼了!”
“人家兄长是真的美人,鬼知道他弟弟读书的钱怎......”
下一秒天旋地转,围在一起说话的三人被一道灰色身影撞倒,四人当即扭打在一起,一圈的案几都被踢翻了。
骂得最多的赵斌行结结实实的与地面挨上了,压得他几乎吐血,一把拽住了南云松领子,怒目圆睁,吼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是谁......”
话没说完,南云松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鲜血直流,还飞出了一颗白花花的牙。少年看着瘦弱,下手却不简单,拳拳往要害处打,打得人嗷嗷乱叫。他双目发冷,抿紧双唇,颇有致人于死地之意。
但毕竟势单力薄,没一会儿便形式扭转,戒律堂夫子赶来时,三个公子哥对地上的人又踹又打,嘴里脏话不带停的往外蹦,而南云松则缩着身体一声不吭,又犟又可怜的。
夫子目龇欲裂,举着戒尺冲上来,尺子都快打断了才将四人分开。站着的三个公子哥还要骂,刚一开口就被夫子刀了一眼,当即闭嘴。南云松咳了几声,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站直了来。
他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嘴角被打破正流着血,三位公子哥和他相比却显得更惨一点,鼻青脸肿,那赵斌行胸口的衣服甚至被扯破了,还能看见几道抓痕横在皮肉上。
夫子气得根根头发竖起,厉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居然敢在讲堂里公然互殴,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戒尺在案几上拍得啪啪作响,案几都被拍得往外挪了几寸。
“谁先动的手!自己站出来!”
立时有围观者答道:“回夫子,是南云松!他先扑上来将斌行他们按倒的!”
一片应和声响起,夫子面色阴沉得能滴水一般,看向南云松。
他看着站在夫子身后幸灾乐祸的三人,剧烈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最后只剩下微弱的起伏。愤怒逐渐褪去,露出了埋藏在深处的绝望和失望。南云松开口,轻声道:“他们如何羞辱我的兄长,还有我的家族,你们是半句不提吗?”
夫子眯了眯眼,看向身后三人。
有学生在旁小小声道:“还说错了吗?粤岭南氏叛国是板上钉钉的事,蛮子当上领事,说出去都笑死人了。”
“休要胡言。”又是一戒尺抽在空气中,呜呼作响,说话的人噤声了。
夫子站在两方之间,先是指着赵斌行三人,道:“寻衅挑事,口舌生事,你们三人罚抄学宫戒律三百次,至于云松,”他转向南云松,“对同窗拳脚相加,但念在你平日遵纪守律,又帮了司业不少忙,你先停学两日,回去好好反省。”
虽说罚抄和休学两日相比,罚抄显然更严重一些,但是在众人看来,连学宫都不让进了,这和主人驱逐客人并无区别。
南云松沉默了好久,低低的说了一声“是”,匆匆收拾过,又在公示板上钉好尚嘉孤布置的作业,才离开了讲堂。
京都四季分明,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他在宫墙下走了一会儿,身上的力气忽然被人抽走了,瘫坐在地。
如梦初醒一般,南云松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手,方才打斗激烈,手背上擦出了道道血痕,正往外丝丝渗血。额头汗水滴落在伤口上,火烧一般的疼了起来。
他盯着伤口,鬼使神差下用指甲掰开了那几道细细的口子,痛得手臂一抖。
“又给兄长添麻烦了,”他喃喃道,“明明可以不用动手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动手,是嫌现在还不够丢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加重手上的力道。伤口被拉开,滚落颗颗血珠,砸在了地上。
“嗯?这不是南家那小子吗?怎么蹲在这里?”
南云松腾的站起身,却因为起得太快气血上涌,一阵头晕眼花,好一阵才看清楚来者何人。
萧衡琅腰佩长剑,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少年,也不计较他没行礼这事,问道:“你怎么在这?这会儿学宫不是才上课吗?”
见少年低头不语,身上衣服破了,脸上带了伤,心下了然,道:“在学宫里和人打架,然后被夫子赶出来了吧?”
南云松的头低得更低了,攥着书包带子的手用力,指节都在发白。
“走呗,跟瑜王殿下走。”萧衡琅揽住他的肩膀,将人从宫墙下阴影拉了出来,全然不顾少年已经被这逾矩的动作吓得僵直如铁板。
萧衡琅看着他,心下觉得好玩,拖着人往前走去,道:“瑜王爷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想自虐,这样抠皮肉肯定不够的,得往上撒盐水,拿火烧一下刀子,那刀子最好还是钝刀,卷边的那种,按进去皮肉里划拉,划一次就烧一次刀子,绝对爽死。”
南云松瞪大了眼睛,手背上的伤口听到这番话似乎也尖叫了起来。这是哪里的酷刑啊?谁想不开了拿酷刑折腾自己啊!
一路送到了巡查监大门,萧衡琅才松开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他姿态随意,手掌一挥免了所有人的礼,中气十足的高声道:“南领事,我给你把弟弟接过来了嘞!”
众人目光齐齐射来,南云松大半个身子缩在门外,进退两难,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填满黄泥,最好这辈子都出不来。
“瑜王殿下?您怎么来这了,是有什么事吗?”
一个青年自屋内走出,他看到萧衡琅倒没什么反应,但看到南云松时,眼中惊讶溢出。他道:“云松,你这是?”
萧衡琅先是看了南云松一眼,再看向南酌,笑眯眯道:“南领事,我今日路过学宫呢,看到你弟弟蹲在路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就给你领过来了。如此说来你也算欠我一份人情了,下次再请你赴宴,南领事可千万别再说事务繁忙啊。”
他说完这话,转头就走,仿佛只是在菜市场闲逛一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巡查监内众人好奇,探头来看,但南酌早已揽着南云松进了屋子里,给他们留了扇紧闭的房门。
按着南云松在椅子上坐下,南酌握着他双手仔细看手背上的伤口,皱起了眉:“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受伤了?”他仔细看了一会儿,转身翻药箱去了。
南云松看着他的背影。南酌长得瘦,在宫门守卫久了似乎更瘦了,背影看上去薄得像层纸。他喉头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你别捏着,会让伤口裂开的。”闻言,南云松手上一松,才发现手背上的血已经流成了一片,看着就摄人。
南酌给他上好药缠上纱布,才在对面坐下,问道:“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南云松抿着唇,低头不看他。
两人之间沉默着,就在南云松要忍不住时,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了他的头顶,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