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时下飞机时,满杭城绚烂夺目的灯光在夜色中连成彩海,夜风夹凉拂过脸庞,替不解风情的酷暑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大夏天,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灰的墨色外套,布裤旧旧的,个子不高的同时,漆黑的口罩覆着脸,把除双眼以外的部分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身上下浑然一体,走在夜里几乎成了伪装,过于典型的灯下黑让林屿晃了眼,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从人流中找到他。
所幸同行的还有QR俱乐部的七七,他一身淡蓝色常服,及肩的头发被棒球帽压在脑后,站在言时身边挥手时,比小朋友显眼地高出一头。
非出租开不进来,林屿把俱乐部的车停在了远一点的外栏路边。
出了机场,远远的,看见一个男生在椰树下,长腿交叠,斜倚着树干。
他手指间有个临时改造的灯光牌,彩灯线歪歪扭扭画出“ ☆倾诺☆”二字,胳膊夹着把土得要死的橘红色喇叭,正叼着个不知道啥玩意低头,懒散地玩手机。
屏幕的光在昏暗中打亮了他的脸,照得男生细密的乌睫染上淡蓝色的微光。
言时一眼望去,遥遥只能看到一张侧脸——
这男生没穿战队服,而是随便套了件简单的青黑色外衣,帆布鞋偏藏蓝色,除去一只耳上挂了个洁白的蓝牙耳机外,整个人的肤色与衣服黑白分明,打扮分明简洁得过分,却莫名给人一种干净的印象,像颗亮晶晶的精巧黑曜石。
他蹲在别人家借网看比赛时常见这人,此刻真人在前,近得有点不太真实,拎着行李箱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了些。
“狗哥,航班晚点了,”七七隔着点距离抬手,笑道,“等多久了?”
听到这个称呼,跟在七七身后的言时抬起了眼,恰好看见游言循声转过头来,双眼微眯。
他有点近视,目光先在七七脸上停了一会儿,墨眸转动,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口罩少年。
眼神朝七七偏了点,询问着:是他?
七七颔首,示意言时打个招呼,言时斟酌了一下语言,刚要开口,却见游言摆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取下喇叭,意味深长地拿到跟前。
林屿从容不迫地戴上双耳耳机,开门上车一气呵成。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看他抬手猛咳两声,捏着灯光牌深吸一口气,咔的一声,打开了喇叭开关。
一段好似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音乐怒放了生命。
游言鼓气一吹,口中的哨子和喇叭里他富有节律的喝彩同时炸裂耳膜。
“七七公主七七公主笑一个,倾诺王子倾诺王子欢迎你,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驾到来,闲杂人等闲杂人等都闪开。”
七七:“……”
言时:“……”
隔着喇叭都能想象出早期人类驯服四肢的珍贵影像。
游言一本正经地发完癫,偏头吐出哨子。
两人抬手来了个久违的拥抱,互相重重搂了把后,七七才一巴掌抽上他侧颈,一脸吃了屎的表情笑道:“你有病啊。”
“你爹有病今天才知道吗?”
游言乐悠悠地转眸,扫一眼抿着嘴垂眼的言时,把专门为他做的灯光牌递过去,“这个给你。”
言时伸手接下,低低说了声“谢谢”,游言还没来得及撩头发耍帅,又听一声嫌弃的嘀咕扎耳传来。
“丢脸。”
游言:“……”
有种就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现在的小孩哥都这么没素质么?
“别以为年纪小我就不敢揍你。”
游言瞪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抬手,一把将行李接了过来。
“就是,”七七说,“都神经病了,你让让他怎么了。”
言时哦一声,目光从未离开过灯光牌,翻过来说:“我又不嫌弃他比我笨。”
游言:“……教练,咱不要这个人会死是吧?”
“本来就是试训,又没正式通过,急个鸡毛。”
车没发火也没开灯,林屿群回了五个青训生的微信,拿了烟下来,一把搓开他的脑袋,点火抽了口,这才慢悠悠地转过眼来。
“人家七七大老远给咱们送来,你还不乐意了。”
游言翻白眼切了一声,直起身放行李去了。
“别管他,脑残一个。”
林屿笑了声,依在车边冲言时扬扬下巴:“你发的录像我都看了,玩得不错,接下来什么打算?”
言时不想拐弯抹角的,开门见山问他,说:“你们能开多少工资给我,比青训高还是低?”
林屿挑起眉梢。
不声不响的还以为是个绵羊,没想到一开口狂得要命。
这个话题不太好接,他巧妙地避开重点。
“不好说,考虑打职业的话,咱们这边试训期是一周,吃穿住花销都包,介于你是未成年人,假如通过了,还需你父母的责任担保书才能签约。”
言时听出来话里打的马虎眼,对方不大想正面回应,看似讲了一大堆,工资的问题仍是没有着落。
他嗯一声,心底却泛起冷冽——自己已经踩了那么多坑,多这一个又怎样,还能灰飞烟灭了不成。
“没事,反正他们跟死了没差。”
林屿闻言,和游言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少许诧异。
游言的目光斜向七七,对方只是小幅度摇头,让他什么都别问。
七七曾是ETC的冠军成员,虽说转会期被老板明码标价卖去QR少有联络了,但林屿毕竟带过他一两年,按下不表明显是有隐情,这点眼力见他还是有的。
为了以防万一,与其遮遮掩掩的搞得大家都不痛快,不如干脆直截了当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联赛官方明文规定知道不,十八岁以下的选手禁止参赛。”
林屿道,“AH战队的前主屠怀南就因宝宝锁未开上不了场,直接导致AH临时换屠成绩惨淡,无缘了线下赛,我不希望ETC也出现这种情况。”
他对言时的家庭情况没有苛求,不会因为这就顾虑什么,也不会因为这就可怜什么,林屿是教练,只单纯从打比赛的利弊来分析。
ETC如果收人,就得养在俱乐部等他成年,一个耗费了大量资源去训练的选手,最终却由于各种原因可能离开战队从而引发危机,那么是否应当在最开始就避免立于危墙之下,这是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知道,来的路上七七都跟我说了,我这边再过半个月就满十八,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反对。”
言时望着林屿,“开到比青训高,我就考虑你们。”
林屿一愣,捏着烟偏头,呵的一声,被这孩子气的话整笑了。
他算看出来了,只要一提到钱,言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多半是急着要用才来“不务正业”,和狗崽刚来ETC时一模一样。
“张口闭口都是钱,”林屿冲游言抛了个笑眼,“像不像年轻时候的你?”
游言没个好气:“爬,说得好像我现在多老一样。”
不仅林屿失笑,七七双手叉腰,也有些无奈。
言时瞄一眼脸现忧色的七七,又看一眼依在车边,抱臂幽幽望来的游言,硬邦邦地说:“干嘛?”
被灯火渲染成深红色的天光下,林屿抬手取下烟,眯起双眼,呼出了最后一口白雾。
“你可能搞错了什么,不是你考不考虑我们,”他随手掐灭烟头,瞥眸道,“是我们考不考虑你。”
成年前在ETC安顿下来,拥有顶尖指挥位和T0追击屠的训练资源,跟着联赛人队磨练操作,就算实力不济打不了职业,意识也能碾压大部分主播代打,出去稍微混混,接到上万大单还不是简简单单。
七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屿心中一清二楚。
言时看出林屿眼里的明了,抓着灯光牌的五指逐渐收紧,死死攥了起来。
“可能你在排位里大杀四方,溜屠跟溜狗一样,各项数据藐视同期青训不说,连退役选手也夸你资质非凡,这些事让你觉得自己很有天赋,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很正常,但怎么说呢,小伙子,IVL是职业赛场,”
林屿看着他,说:“天才是这里的入场券。”
游言和七七原本都注视着言时,听到这话时,松散的眼中双双一凝。
话说得很难听,但电竞就是这么残酷。
众多倾尽心血的人都很难打出成绩,如果单抱着“为了钱”这样半吊子想法的人去打都能成,那岂不是世上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了?
林屿执教多年,换了八九个俱乐部,见过的人中龙凤数不胜数,个个心高气傲自觉是紫微星下凡,结果上赛场不出一个星期,无一不被顶尖选手打得满头是包。
既然言时的录像能入得了他的眼,那证明此人确实有点东西,但要想达到职业的水准,就这点微末道行,拿来给联赛屠皇打牙祭都不够。
“我说这个不是想打击你,只是想提醒一下,下面一周多把精力放在训练上,真能通过试训,薪水什么的不是问题。”
林屿看气氛有些沉重,笑了笑打圆场,继续道,“毕竟咱ETC的老板是想招夺冠选手,又不是在撒钱做慈善。”
言时沉吟须臾,定定地点了头,再抬起眼时,看林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
“再说了,青训一个月500,比他高就行?你就这点出息啊?”
林屿一把揉了言时的头,“妈的,真有本事,拿个冠军来看看啊。”
言时又点了点头,按照林屿问的说了些基本信息,上车了。
看他那个抿着嘴暗暗下定决心的熊样,七七就知他听进去了。
“林教还是够义气的。”七七感慨道。
看破不说破,这么快把思路拉回正轨不说,几句话就和新人打成一片了。
游言轻轻笑了:“只能说不愧是他。”
这一幕让他想起刚入队时,一伙人全是十几岁的意气少年,谁都看不起谁,打得烂就被平等地喷,没有一天是和谐的。
很难想象当初那个鸡飞蛋打的菜逼狗窝,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只剩下两个老人的知名战队的。
不愧是他,不愧是ETC全员心中独一无二的教练。
大概聊得差不多之后,林屿看了眼手表,对游言吩咐道:“我要去接经理了,你开车把倾诺带回基地,通知大家准备明天的试训。”
新经理据说是北方的,第一次来杭城,人生地不熟的要人陪同,林屿今天主要是来接他,顺便聊一聊之后的工作,次要任务才是给言时接风。
游言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脚下的路。
“你走回来?”
林屿呲着个大牙冲他一笑,挤弄的眉梢里全是世俗的魅财。
“老板异地给经理提了辆新车,我先去尝尝鲜。”
游言抬起手:“……6。”
有钱人的快乐他想象不到。
临上车了,游言把车窗摇下来,冲站在外送行的七七说:“要不你明天再走,哥几个好久没见,去玩玩?”
七七抬手指上自己眼下的黑眼圈,翻白眼道:“我他妈为了送他过来,光高速都开了一天一夜,飞机上也没合眼,现在走路都打蹿了,还玩,玩个蛋,回去不用训练的?”
游言:“对的对的,你别练,训练多辛苦,回去就叫上你们队一起出去团建,QR教练也真是,都给你们不放个假,刚打完总决赛不累是吧?”
七七:“呵呵,不练便宜了你捡软柿子捏,无事你爹有事七七,直播还说我溜鬼丢你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谁说的,我说过这话吗?谁特么造我谣,”游言道,“你等着,回去我就把他们嘴都撕烂。”
“脑残,”七七笑道,“我航班进港了,先走了。”
游言冲他挥手,七七点点头,转头对言时道:“走了啊。”
言时贴着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拼命招手,一个劲地说:“七七哥,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真的谢谢。”
七七也一个劲地点头表示他听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进机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行了,我们也走吧。”游言说。
他点火倒车,言时坐在后排,看着窗外的椰树一棵棵缓慢向前移动,随后一个转弯,逐渐加快地消失在了车窗后方。
车灯贯穿马路前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指向远处彩灯通明的杭城市区。
游言开着车,不时要看一眼后视镜,他见言时一直望着外面,手里抓着灯光牌,问了一句,说:“空调冷?”
言时摇了摇头。
游言又说:“那玩意我临时改的,铜线老多,别刮伤了。”
听到这句,言时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窗外挪回来,低头看了眼,说:“看出来了。”
他刚才翻过来时,手指已经顺着原本凹陷的路线描出了个大致的走向,上面写的是“ETC.Qiqi”。
“是七七哥的。”
游言顿了顿,接着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言时确实很感激七七,不知怎么的,名为自尊的野心作祟,让他张了张口,突然在制冷的风声里问了句:“没有他,你们不可能亲自来接我,是不是?”
他之前从别的战队替补那听说过,青训营说得好听是在培养新生血液,实际很少有教练会来这看人,现在大多数选手都是未成年起就一直养在俱乐部接受赛训。
那个替补也是进去了才知道,刚进战队别说首发队员了,连教练都整日整夜的看不到,大多数时候都是跟一群不知从哪选的人不停训练,然后把数据交上去完事。
他既然能问出来,说明知道的不少,游言也不想自欺欺人,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对。”
言时:“所以我就是来顶替七七哥的位置的,对吗?”
“你如果要这么想,”游言说,“那确实没差。”
联赛顶级救人位,给人队稳稳的幸福,他也是七七离开后才知道人家的好,当然,七七对他和余简生的意义肯定远不止于此。
平心而论,如果要游言把言时当成七七对待,一想到曾经坐这个位置的人是谁,他就没办法不摆冷脸。
至少现在不行。
“那你觉得,”言时停顿片刻,问,“我能超越他吗?”
“你超越他干什么。”
右路有个不打转向灯就插车的傻逼,游言猛踩刹车蹙了蹙眉,欲言又止——算他走运,已经被同路的人施展了父母剥离之术,不然游言会让这个byd知道知道,什么叫作江湖险恶。
他目光向前,喧闹声里漫不经心地打转方向盘。
“你超越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