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免仰身倒悬,急速坠落,倒映在木星暗红色的漩涡之眼中,不过一粒微小的像素。劲风猎猎鼓吹衣衫,他张开双臂,俯视观察着梦境与现实的交融。
清冷木光倾洒世间,明如午后晴空,澄净天清,巨型蠕虫贪婪追寻着这道光亮,没有眼睛的嘴脸无限攀升,犹如一心企盼飞升的修者。然而在它的庞大身躯底下,却是一片混乱无度。喷涌的脓污胜似带毒的洪涝,侵蚀了无数建筑,淹没了连亩稻田,公路瘫痪,门户紧闭,人们尖叫着抱头奔逃,仿佛末日降临。
直至凭空踩上蠕虫高昂的头顶,秋免才止住下落的趋势,他透明的身躯几乎与融合梦境合二为一,即便在如此相近的距离,蠕虫也无知无觉,没有一丝抵触反应。
……反而是秋免忍不住抗拒,腥臭的腐烂味从他的鼻尖钻彻脑海,令人闻之欲呕,恨不得割掉鼻子。
秋免深深被震撼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翻江倒海的臭味。
从出生开始,他的五感就一直很不敏锐,对一切事物的感触也都是淡淡的,味觉要重辣才能有品尝食物的快乐,嗅觉要重香才能闻出气味的变化,就连产生快感所需要的多巴胺分泌也要重度分量,所以他一直没遇到过什么称得上刺激心跳的事情。
但居然在这个融合梦境里涨了见识……
“……”
他忍住转身走人的冲动,闭了闭眼,把自己的嗅觉和触觉屏蔽了。
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很想接近这玩意儿,明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能称得上可爱。
转变的契机是什么?他回想,莫非是初次梦境中,那位“队长”杀了粉色蠕虫?但那只是梦啊,前后已经超过了两个月,没有人两个月分不清现实虚幻,而倘若说具有精神障碍,「蠕虫」在梦境中的行为逻辑却反比一般人目的清晰——无非攻击、吞噬和趋光。
所以相对而言,更有可能的是遭受了现实刺激。
秋免想了想,伸出手,戳在了蠕虫的肉瘤上,烂泥瞬间将他的半只手臂吞没。
两道意识互相接触,这头是无序冲撞的杂乱火焰,那头是平静无波的幽深海洋,蠕虫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记忆与想法被人悄无声息地入侵了。
犹如海浪翻身时吞没了一叶扁舟,呼吸间结局已定,「蠕虫」的梦在秋免手中,同样不过一粒微小的像素。
与此同时,一些片段闪现在秋免眼前。
教室中,十几个小朋友围在课桌边,脑袋紧紧凑在一起,兴奋的笑声连连:“长得好快呀,才几天就变得又白又胖了,好可爱啊!”
“今天应该轮到我养了,给我给我,放我桌肚里!”
“你怎么插队呀!我和贝贝说好了,她养完给我养的!”
“这又不是贝贝的蚕宝宝,我和成杰才说好了!”
“没、没关系的……”「蠕虫」吞吞吐吐,“我家里,还、还有好多,明天带过来,每、每个人都可以养……”
破旧客厅里,视角偏左,右眼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只看见面前驼背秃头的中年男子手拿菜刀,脸庞上每一块斑痕都激胀着愤怒的滚红,不断出声辱骂:“贱人!!!背着我和别人搞出这只贱种!!!还敢偷我的钱跑去医院!!什么病!这贱种根本没有病!!都是你烂逼的惩罚!!老子砍死他!!!”
女人死死护着身后,哭腔与委屈压抑在无尽的怨恨之下,她用血肉对抗利刃,却无畏无惧:“我没有偷你的钱!!更没有偷汉子!!!医生说,如果早点去开刀,至少不会危及生命!!!是你不乐意,是你要赌钱!!这病是先天性的,是遗传的!就是从你脸上的斑里长出来的!!!你砍吧,砍死我们娘俩,我们也会从你身上重新长回来的!!!”
病床上,长而重的瘤子压迫了神经,扭曲了五官,视野只剩下小指宽的缝隙,其余都是深沉的浓黑,仿佛天空熄灭了灯光。透过狭窄缝隙,只能看见医生的纯白长衫,和胸牌上的职称姓名。
蔡医生轻声问:“你又做噩梦了?还和上次的一样吗?”
“嗯……是的……我又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蚕。”
“这次……还有……其他人,他们,杀了妈妈……”
“我……好怕……”
“你不需要害怕,成杰,梦境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你在现实里很痛苦,反而需要通过梦境排遣疏导。可以想象得自由一些,比如为妈妈报仇,或者破坏掉医院,以后不用再住院了。”
“……可、可是……我更想……治好了病,和妈妈、贝贝……一起玩。”
蔡医生笑了笑:“治不好了,成杰,我是医生,告诉你治不好了,你快死了。”
……
秋免倏然意念微起,指尖微动,于无声中隐匿了「蠕虫」的某些想法。
他从肉瘤中抽回手臂,烂疮脓水没有一点沾染在上面。扭曲丑陋的蠕虫在短暂愣怔后,突然开始剧烈抖动,无数肉瘤疙瘩融化般脱落,脓污烂泥彻底喷泄爆发,如同黄黑色的瀑布,形成了局部暴雨,它的巨型身躯也仿佛燃尽的蜡烛,愈发萎缩瘦小,逐渐只留存下属于“灯芯”的那部分——一只不过人高的乳白蠕虫。
而这次,乳白蠕虫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秋免的存在,它肥硕却不算恶心的“嘴脸”犹疑伸缩,最后还是绕过秋免,朝着天上不断生长。
秋免也同时仰头望向天空。
皓空中悬挂的木星依旧冷光漫漫,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木星’原来是你自己的想法啊,那就没办法了。”
秋免凝聚心神,双眼盯着那颗梦境中的庞大天体,一息、两息……第三次呼吸时,“木星”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色又恢复成夜幕初降、月色朦胧时的银灰。
乳白蠕虫高昂的嘴脸渐渐垂落,像失去了指引的盲人,八对肉爪合拢在一起,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然后越来越小,直至凝缩成一颗茧蛹。
不过短短几分钟,融合梦境翻天覆地。
这就是「路人」,对梦境拥有绝对掌控力的「路人」。
“你……”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九婴」欲言又止:“混淆了它的意识?”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因为仍在提防「路人」,但至少给予了最后一丝信任,没有自顾自插手处理。
“是清除。”
秋免摊开手掌,那里分明空无一物,「九婴」却不觉奇怪。
“有人在他的意识里植入了几个想法,梦境被蛊惑后就形成了这些元素,我只是把那些想法去掉了。”
“应该没违反你们的旅梦规则吧?当然,就算违反了,也管不到我。”
“……”
其实确实违反了,不过「九婴」不打算上报。
观察「路人」时,他有很长时间的自我质疑。「路人」的实力明显超出预期,甚至超出研究室的预期——除非是必有一死的场合,否则即便是他也无法限制「路人」的行动,这比起枪械流传在外,更胜似核弹的按钮掌握在看不到又抓不住的人手里。
极度危险,「路人」的风险等级一定是极度危险。
但「九婴」并不想就这么与他撕破脸。
或许是因为承了人情难以翻脸,又或许是因为……「路人」性情独特。
此时「路人」就伸了个懒腰:“有点累,不想动弹。后续交给你们了,可以吧?”
现在仍属于梦境的幻想元素已经相当稀少,黄黑瀑布雨早已下完,变为茧蛹的乳白蠕虫随着时间消失,说明他的梦其实已经结束了。
梦境主人苏醒,融合梦境虽然仍旧存在,但对于处理它的流程,每个旅梦人都心中有数,警报等级也可以从红色降为黄色。
「九婴」点了点头:“放心。”
“谢了。”
“……应该由我来说。”
“我接受,但我的谢意也是真的。”
秋免一向有话直说,此时危难刚过,短暂放下彼此之间的偏见,竟也显得氛围轻缓:“梦境需要的是细节,我可以同时隐匿‘木星’和混淆「蠕虫」,但无法想象几十万人的安稳,如果只有我,死伤必不可免,你们虽然效率低了点,但求稳之举并不可笑。”
“解梦基地的旅梦人挺好的,希望多多益善,虽然我不是,但我们没有站在对立面。”
他言辞诚恳,语气听起来平缓而舒适,明明没有铿锵的语调,也没有激昂的神情,只如叙事般淡淡,却足以敲开紧闭的心扉。
何况声音是那般清澈动人。
「九婴」有一瞬失神,但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我的能力只有破坏,想象不了保护,没在救助上出过力。这份感谢,我会帮你传达给其他人的。”
秋免想了想:“嗯……可以,不过我也给你留点东西吧,伸手。”
「九婴」茫然地盯了会儿「路人」空白的脸庞,片刻后,他的左腕才自行断裂,飘飘荡荡地游向「路人」身前,朝上摊开。
「路人」完全没有对这个“伸手”动作感到困惑,他十指速动,将「九婴」左掌上的露指手套掀掉一半,露出其中宽厚苍白的掌心。
「九婴」:“…………”
他强行忍下不适和紧张,眼看着「路人」微微思索,然后伸出食指,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着些什么,「九婴」只觉得每段神经都集中到了那里,酥酥麻麻,绵痒如舐。
“好了,收回。”
「九婴」收回掌腕,沉默良久。
“这是什么?”
“签名。”
“…………”
只见他左掌心中端正写着两个大字,“路人”,工整精致,与印刷体中的微软雅黑一模一样。
“签名送你了,不用谢。”
「路人」说话神叨,有着一套自有的独特逻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送“签名”,但依旧随心所欲:“我先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