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在飞速前行,随着车厢的剧烈晃动而发出沉闷的呼啸声。暗色的窗玻璃后是大片漆黑,惨白的顶灯散发着阴冷刺目的光,打在余州渐渐失去血色的唇上。
冰凉纤细的钢丝绳卡在喉结的部位,硬物反复摩擦那处脆弱的软骨,让余州呼吸不畅的同时产生了强烈的干呕欲望。奈何他的嘴巴被死死地捂着,欲望到了极致又被硬生生地憋回去,如此反反复复,催生出一种毁灭般的痛楚,从喉管蔓延到胸肺,翻江倒海,难受至极。
两眼涌上一片黑,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无力地松开手,身子逐渐软下去。
见人终于控制住了,范万把余州掀到地上,脸朝下,弯起膝盖用力地抵在他的背上,叫他动弹不得。松开手,取下衣架,范万哼笑着踢了他两脚,嗤道:“娘们唧唧的。”
那头,林承欢却不是那么顺利。严铮的身型比较大,力气也大,这样的人不方便用衣架控制,只能选择搏斗。而严铮虽然是个大学都还没来得及报到的好好学生,小时候却没少受古惑仔的熏陶,单是对着电视机练习抡拳头,都能半天不歇。因此几次过招之后,林承欢反而落了下风。
“聂姚,你去看着余州!范万过来帮我!”林承欢用手臂挡开严铮的拳头,吼道。
“草!余州!”
严铮这才发现余州已经失去动静很久了,他回过头去看,还没瞧到人就被林承欢抬腿抡上来,不知抡中了哪个穴位,登时耳鸣目眩,眼冒金星。
林承欢提了提嘴角,一拳砸在他肚子上,笑道:“打架可不能分神呀。”
严铮痛呼了一声,乱了方寸。这时,范万赶来,从背后扳过他的肩,林承欢随之倾身而上,用整个人的重量将他压倒。
随后,车厢停止晃动。林承欢将鞋带拆解下来,牢牢捆住了严铮的手脚。
范万道:“林哥,这小子留着碍事,不如我打晕他?”
犹豫了一下,林承欢摇摇头:“算了,容易出事,还是醒着比较好。”
转过身,余州就趴在后面,张着嘴难受地喘着气。林承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再说一遍,把道具交出来。”
余州剧烈地咳了两下,趁着咳嗽的间隙确认了严铮的情况后,对上林承欢的视线,道:“说过了……咳咳,没有就是没有。你、你连我的购物袋都翻了,难道还、还不知道我有什么东西吗?”
被戳中购物袋的事,林承欢的目光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但事情已经做了,双方把话说尽,他也没必要再维持什么好人形象了。他的手下移,掐住余州的脖颈,恶狠狠地道:“那道具是只有道具之主才能拿出的东西,可不是什么身外之物,你不要拿这个来糊弄我。”
余州道:“所以你看,我连道具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会是那些有道具的高手?林哥,你一直都搞错了。”
林承欢还是不信:“没有道具,那你是怎么向鬼怪求救的?”
又绕回了这个死结点。
余州有些不耐烦了,他懒得再解释什么,反正说再多也不过是在陪林承欢兜圈子,浪费口水。
现在他只心疼自己的脖颈,地铁底部被女鬼掐、鬼怪验证被严铮掐、刚才的打斗被范万掐,现在……
就不能换个部位吗?
范万道:“林哥,难不成这小子真的不是老手?”
“不……不,”林承欢喃喃道,“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他不能没有。”
余州神色一凝。
原来是这样。
原来林承欢非揪着道具一事不放,并不完全是想将乘务员引出来通关,他还想,或者说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抢夺道具。
而他这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高手”,恰好撞对了林承欢的眼。
余州叹了口气。
什么叫时运不济啊?这便是了。
范万道:“林哥,那咱们现在是?”
林承欢像是费了好大劲才消化了了余州没有道具的事实,表情看起来有些颓丧。地铁与轨道的摩擦音小了,前方出现一片微弱的光。下一个站台近在咫尺。他抹了把脸,语气没什么变化,依旧阴冷:“杀乘务员。这小子不肯配合,那咱们就以他为饵,到了怪物前,不怕那乘务员不出来。”
到那个时候,道具自然也就现形了。
“你们……”
余州瞳孔皱缩。范万撕开自己的衣服,将他的嘴巴封上,和林承欢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到了车门边。
严铮大吼道:“喂!你们这样做是杀人!他会没命的……唔。”
范万冲过去,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在他吃痛的间隙,范万将他塞到座位底下,那里空间狭小,他的手脚又都被绑了起来,根本无法挣脱。
他眼睁睁地看着车到站,看着余州被拉出去,一点一点地从视野中消失。
来到地狱西路站的月台,三人齐齐怔在了原地。
只因这个月台与以往的不一样。这里有很多人,或者说,有很多鬼怪。
拎着提包但浑身是血的工人、拖着行李箱但缺胳膊少腿的旅人、浓妆艳抹但无肉无骨的皮囊、拄着拐杖但骨骼稀碎的骷髅……他们从扶梯口、电梯口,四面八方之中涌出,步履轻浮,无神无魂,像是一具具幽灵,于深夜出行,搭乘地铁赶赴属于他们的盛宴。
这里的光线也不一样了。不再是阴冷的白炽灯光,而是深红和幽绿交织的火光。业火与鬼火熊熊燃烧,从每一面墙的缝隙中钻出来,没有热浪,只有寒凉。鬼影在火舌中晃动,脆弱的墙皮簌簌脱落,陈旧的血迹奔跑出张牙五爪的痕迹,像蜡一般流下斑驳的泪。
鬼怪们在火光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笑着唱,哭着唱,边走边唱,上车了还在唱,悲泣着自己不幸的命运。望向脚下,光滑的瓷砖成了粗糙的水泥地,空气中尘土纷飞,不知扬的是谁人的骨灰。
时光倒退,地狱之景映在眼底。与无数鬼怪擦肩而过,余州感受到了一股由心而发的悲戚。
是因为他们这次换乘了空壳地铁,所以才会开启这样一幅乱景吗?
车顶仍然是一片黑,看样子,不管地铁站的景象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到血眼怪。
趁林承欢和范万还处在怔愣之中,余州偏头咬在挟持着自己的那个手腕上,束缚松开,他拔足往车厢里奔。这里鬼怪多,几乎将两截车厢塞满,林承欢他们未必敢追过来,可他却不怕,甚至还可以藏在这些鬼怪之中,蒙混过关。
很快,他眼尖地发现了一个位置,冲过去坐下,左右分别是一个戴了单边眼罩,衣服上绣有“恒顺钟表”字样的老人和一个身着旗袍,正在涂脂抹粉的女郎。虽然不感到害怕,但余州还是安分地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乖巧得不像话。
尽管如此,右边那位女郎还是转过了头,用一双没有眼珠的空洞投来视线。
“奇怪的咧,上次坐在这的咋个不是你喔。”她的声音柔软娇媚,听得余州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余州唇角上扬,摆出一个超级职业的微笑,嘴里嗯嗯地应付着,只盼那女郎早点放过自己。
可那女郎非但没有到此为止,反而凑近了些,她那枯草一般的长发垂落到余州身上,带来一股变质的脂粉香和浓重的血腥气。
余州憋着一口气,隐忍不发。反正这女郎也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她爱看就看吧。可谁知,女郎的下一个动作却叫他傻了眼——
她伸出了自己骨瘦如柴的手指,轻轻地捏住了余州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和面似地揉了起来,爱不释手。
“你的脸咋子没有被车压坏呦,真好看,跟我家的拉个白瓷器差不多。”女郎道。
余州转了转眼珠,哼笑道:“凑巧,纯粹是凑巧,哈哈。”
女郎蓦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盯着他的眼,惊呼道:“你有眼珠!你居然有眼珠!”
余州一阵心惊。他这才发现,这里的鬼怪不管是什么惨状,不管打扮得多么奇装异服,都是没有眼珠的。
那么,他们的眼珠到哪去了呢?
或许早已带着怨气和仇恨脱离身体,凝结起来,成为了盘踞在车顶的血眼怪。
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也许正因为血眼怪带走了那些怨恨,所以这个女郎才会这么欢若平生地与自己交谈,车底的女鬼才会留有善心将他放走。
余州不知道眼珠离体到底会有多疼,他只知道,这些人本不该变成这样。
他不禁想,那个乘务员一直用帽檐遮着自己的眼,是否也是因为没有眼珠呢?
这短短片刻的分神,足以让女郎自动脑补诸多细节。因此当余州回过神时,身边已经聚满了各式各样的女鬼,她们齐刷刷地望着余州,脸上肌肉牵动,露出一片诡异但灿烂的笑。
那女郎高声喊道:“姐妹们姐妹们!这个小锅锅会做眼球喔!大家快来瞧一瞧撒。”
“啊眼球……”
“是眼球勒!”
“我要眼球!”
“介锅小男生好可爱,是咋个死的嘞?”
“皮这么好,绝对不是扒皮死的……”
“压死的压死的,是压死的!”
“几号车压死的呀……”
余州:“……”
不好意思,此乃活人是也。
女鬼们纷纷伸出自己或血肉模糊或萎缩青裂的手,争先恐后地往他脸上招呼,更有大胆的甚至扯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扒拉下来,往他的脸颊印上一吻。余州手忙脚乱,躲了这个又迎上了那个,索性没有被亲到实处。他自己也就算了,这些都是姑娘,多不好呀。
鬼姑娘们洋溢的热情简直快要把车顶掀翻,正当他急得一筹莫展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糟了!是严铮。
严铮还在车上,且不说会不会被这些鬼怪们吓到,林承欢找不着自己,一定会去胁迫他,引自己出来。
余州犹豫了一下,拨开热闹的鬼群,磕磕绊绊地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