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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地铁(十五):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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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报音响起,地铁到达嘉禾乱葬岗站。

车门滑开,人头攒动,一大波新的鬼怪推搡着挤上车,使狭小的车厢变得更加拥挤。等到再也塞不下了,黑雾便重新包裹站台,混乱之景归于平静。

准备好了投喂给皮影的尸体,一行人没打算下车。

余州往旁边挪了挪,努力腾出一个空位。年迈的鬼怪得以歇脚,瞳孔中央的小嘴咧开一条缝,以示感激。

严铮感慨道:“死了还要挤地铁,果然人不管处于哪种状态都不容易。”

余州总结道:“所以我们要珍惜生命。”

“最后一站了……”

地铁开动,严铮紧张地道:“我我我我要是死在这了,怎怎怎怎么办?”

余州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恐怕得减减肥,不然地铁不好挤。”

严铮:“……靠!”

就在他们贫嘴之际,林承欢不停地观察着周围。觉察出些许不对,他鼓起勇气打断道:“那个……我怎么感觉,这辆地铁变小了?”

的确。此刻他们正坐在第二节车厢中,距离后边的地铁本该有好几步路远。可现在,后边那辆地铁的头部却近在咫尺,仿佛嵌进了他们所在的地铁之中。

余州道:“是‘冲轨’。按照传闻,地铁会冲撞空壳地铁而过,在这个过程中,空壳地铁的体积必然会越缩越小,我估计在到达黄泉站的那一刻,空壳地铁将会不复存在。”

严铮问:“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压成肉饼?”

余州思索着道:“有这种可能。空壳地铁的体积在缩小,意味着我们能落脚的空间在缩小,所以等它再撞过来一些,我们就换到前面去坐吧。”

林承欢问:“为什么不在刚刚那站下车?到后面那辆地铁去,不就好了吗?”

“你是不是傻?”严铮睨着他道,“后面那辆地铁有我们自己的皮影,走一个站要死一个人的。”

余州道:“也不全是这个原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们提过一嘴的‘循环’么?”

这是发生在前往地狱西路站途中的事,众人都还记得。

空壳地铁的皮影将人吞掉后,行动轨迹复杂缭乱,当时余州就说,它是在经历循环。

“你们发现了没有,‘冲轨’、‘封窗’、‘镇轨’、‘息门’之间,存在着一个共同点。”

“我知道我知道!”严铮道,“这四项测试都必须一次性通过,一旦失败,地铁……或者地铁的门,就要被销毁,重新打造,我说的对不对?”

“没错,”余州点点头,“那新的地铁打造出来之后呢,会发生什么?”

寒意顿生,严铮喃喃道:“会、会……重新测试。”

重新测试,意味着要将这四个残忍的仪式重新开展一遍。

余州道:“这就是循环。皮影古怪的行动轨迹,正是循环在这个世界中的扭曲体现。车厢里的血尸为什么要反复穿皮再扒皮,也是这个原因。”

循环永无止境,最终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埋葬在黑黝黝的铁轨之下,不得安息。

“在我们登上空壳地铁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冲轨’的祭品。祭品全部死亡,‘冲轨’仪式才能结束,”余州道,“如果我们到站换车,回到真正的地铁上,那么这个行为就代表了一个意思——”

“献祭者未死,献祭失败。地铁不可正常运行。”

“到时,下一轮循环开启,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所以,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换车都是行不通的。

后边的地铁又向前推进了几分,众人起身离开座位,往车厢中部走。空座位早已被占满,众人只能站着,将软绵绵的纸质吊环握在手中。

依据地铁的行驶速度和车厢的侵蚀速度判断,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思忖片刻,余州开门见山:“我认为,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就是打破循环。”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严铮道:“这要怎么操作?把鬼怪全杀了?或者把地铁炸了?”

别说够不够胆,这一听就不切实际。

余州蹙着眉,久久没吭声。他已经把想到的都说了,分析至此,思维陷入了瓶颈。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列车即将抵达终点,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他不说话,严铮也开始心慌。这种感觉就像你即将面临高考,可平时押题如神的班主任却在关键时刻撂了担子,怎么都不肯透露半分。

作为一个刚刚经历完高考的人,严铮仿佛身临其境。冷汗滑落,他哆嗦着抱紧自己,双腿瑟瑟发抖,差点被列车的颠簸晃到地上。

林承欢道:“我觉得杀鬼怪可以考虑一下。他们不都是空壳地铁中的祭品么?祭品死亡,循环也就结束了吧。”

“我看你脑瓜子是被门夹了!”紧张成这样,严铮还不忘怼他,“我们也是祭品啊。再说了,就算将鬼怪杀光,那也只是结束了‘冲轨’,还有其他三个呢。”

林承欢道:“可这里的鬼怪又不是只和‘冲轨’有关,比如那些从轨道爬到车厢的枯骨,他们难道不是属于‘镇轨’的么?”

严铮摆摆手:“行不通行不通,绝对行不通。”

林承欢小声:“不试试怎么知道……”

严铮一听,来气了:“嘿你这人怎么老爱干些不要命的事呢?我们只有四个人,不说打不打得赢,一鬼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聂姚见状,连忙打圆场,“你们别吵了,林哥这不也是在想办法嘛。”

余州扶着下巴,自言自语:“到底有什么办法能终结这个循环呢……”

严铮已经被混乱的思绪整得炸毛了。胸口堵得慌,他干脆不想了,倒豆子似的骂道:“草,用人命来祭祀,就不怕损尽阴德,天打雷劈吗?亏那些煞笔玩意想得出来。奶奶个腿的,气死我了,也不知道这是发生在哪个年代的事,真想穿越回去,把那个发明祭祀的人摁在水里清醒清醒。”

望着混乱的车厢,他叹道:“这么多人的命呀。”

余州就在这一刻回神,恰好抓住了某句话。他蓦地抬起头,刹那间醍醐灌顶。

“你简直棒呆了!”他拍拍严铮的肩膀,眼睛在舒展开来的眉下炯炯发光,如同幽暗隧道中燃起的一丛希望之火。

严铮一脸懵逼地指着自己:“我?”

余州点点头:“你。”

严铮:“???”

余州解释道:“你刚刚给了我一个新思路。要想让循环消失,不一定要将其打破。如果我们能够回到一切的开始,阻止悲剧的上演,将循环扼杀在摇篮中,那不是比之后的亡羊补牢更好么?”

严铮弯起的嘴角瞬间塌下:“你是说将时空倒流回祭祀仪式产生之前?这更不可能了吧。”

说话间,地铁已经撞毁了后面那节车厢,吞没无数鬼怪。咔咔呲呲的巨响传来,磨得耳朵一阵酸疼。众人干脆走到了驾驶室前,和幸存的鬼怪们挤在一隅,闷得喘不过气。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么。”余州舔了舔嘴唇。

既然要回到过去,就需要借助与时间有关的东西。

他将手伸进口袋中,摸到那块冰凉的怀表。

“你们的手机还能用么?”他问。

严铮将手机掏出来摁两下,摇摇头:“不行,跟死机了似的。”

其余二人也都摇头。

余州拿出口袋里的怀表,揭开表盖。哆啦A梦吊坠轻晃,表盘上的两张笑脸明媚依旧。拇指摩挲着玻璃罩,他道:“只能试试这个了。你们有人会修表么?”

聂姚犹豫着道:“我爸爸以前教过我一些,但我没怎么操作过。”

余州把怀表递过去。

聂姚接过来翻了翻,拧了拧,无能为力:“你这个表的构造太复杂了,需要用到工具,凭我的能力应该修不好。”

严铮记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呀……”

一个想法从脑中划过,余州道:“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向鬼怪求助。”

“鬼怪?”严铮双眼睁大,“他们不要我们的命就算好了吧,怎么还会帮我们。”

“试试嘛,”余州说。

林承欢也道:“这么多鬼怪,你怎么知道哪个会修表?”

“就是啊,”严铮道,“而且这种服务一般都要给钱吧。我身上只有毛爷爷,可没带冥币啊。”

余州道:“没事。我们可以吃霸王餐。”

严铮:“……越说越不靠谱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身旁没了影,“咦,余州人呢?”

说话间,余州的视线一直在梭巡,此刻终于找到了目标。他伸手抓住旁边那歪歪扭扭的扶杆,突然侧身挤进了闹哄哄的鬼怪之中。

之前为了躲避林承欢和范万的追捕,他坐到了两个鬼怪中间。记忆回到那个画面,右边是热情的旗袍女郎,正拉着他喋喋不休,左边是一个独眼老人,恍若无人地吸着烟斗。

余州对旗袍女郎印象深刻,但也没忘记老人的模样。

那老人的衣服上绣着四个字,恒顺钟表。

如果那是他的工作服,那么这个老人的职业一定与钟表有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车厢被不断蚕食,鬼怪们悉数殒命。幸运的是,老人仍然平静地坐在位置上,手里烟雾袅袅。

余州挤到老人身边,忐忑地说明了来意。

老人掀起眼皮,浑浊的眼眸吃力地转了转,最终定格在一个角度。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某个地方,似乎没有聚焦。

怕他没听清楚,余州又说了一遍。地铁的车头拱至脚边,他手心开始冒汗,不由自主地放到裤腿上搓了搓。

老人仍然看着别处,嘴里念念有词。

余州急了,他说了声“得罪”,然后一把拽起老人,将他拉到了驾驶室门前。要是再晚上一秒,老人就将化为齑粉。

老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跌坐在了地上,他慢吞吞地揉了揉腰,眼珠转成跟之前一样的角度,死死盯着某个地方。

余州弯下腰,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接着便看到了自己的双腿。

呃……这位老人家,你到底在想什么?

被人这样看着,余州不知所措地盖住自己的腿。手腕划过裤袋,倏地摸到了一样东西。这好像是……

一张薄纸。

是乘务员留下的,画了眼睛的便利贴。

地狱西路站台,便利贴如雪花般随风纷飞,他顺手捏了一张,又顺手塞进了裤袋里。

余州突然就想通了。他将便利贴掏出来,递到老人面前。

在与简笔画相视的那一刻,老人浑浊的眼珠迸发出光彩。

虽然等地铁开动之后,血眼怪会将眼珠吐出来还给原主,但他生前便瞎了一只眼,别人的眼珠终究无法填满眼罩下的窟窿,单眼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那颗因病祛除的眼珠是不可能找回来了。有一只画出来的眼睛,好像是件不错的事。

将便利贴牢牢握在掌心,老人终于肯正视余州。

他沙哑的声音透着遥远的古意,仿佛留声机里老旧的磁带,“孩子,我已经老了,技艺生疏,眼神也不太好使了。你把那表拿给我看看,能不能修好,就看命喽。”

“嗯。看命吧。”

余州乖乖地把表递过去。

几个人全都凑了过来,眼神里有紧张,亦有希望。

老人抬起头,不满地蹙了蹙眉,“那个胖小子,你不要站在那里,挡住我的光喽。”

严铮反应了半天,确定说的是自己后,连忙闪到了一边。奈何车厢的空间已所剩无几,他小心翼翼地缩着,眼神却飘在老人身上,不敢有任何放松。

老人将表拆开,把各种零件摊在掌心,嘴皮子翻动两下,又道:“我的工具箱呢,我要工具箱,工具箱……”

余州问:“在哪?”

老人指了个方向。余州和严铮对视了一眼,分头去寻,很快找到一个皮质的匣子。

匣子打开,工具琳琅满目。老人熟练地挑挑拣拣,干瘦的手在怀表和工具间飞奔成残影。

“镊子……取针钳……放大镜,放大镜呢?油笔……”

悠悠黄泉等在前方,“冲轨”仪式逐渐进入尾声。地铁探照灯大开,如同一只怒目的凶兽,恶狠狠地将空壳冲撞成断壁残垣。剩下的半节车厢受力不均地翘了起来,劣质的轮子与轨道摩擦出刺耳的声响。皮匣子叮铃一声,歪歪扭扭地朝下划去,被余州险而又险地伸腿钩住。

“螺丝刀……”

严铮大胆地挪上前,飞速取了螺丝刀,精准地扔到老人手中。

老人瞅了瞅,又将螺丝刀撇到一边,眯起眼道:“记错了,好像不用螺丝刀。”

“……草。”

严铮崩溃了。

四人逐渐被逼到最末尾,不得已踮起脚尖,牢牢贴在驾驶室的门上。其他的鬼怪接连被吞噬,残缺的空壳地铁只剩下了这群守表人。

汗水浸湿衣衫,就在严铮实在忍不住,打算出声催促时,老人将怀表的后盖一扣,咧开了嘴,“修好噜,指针能走路喽!”

余州松了口气。

接过怀表,凑到耳边细听。滴答,滴答,仿佛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在跳动。

他缓缓拧动旋钮。两三圈之后,周围光景开始发生变化。

严铮激动得蹦了起来:“靠!真行!真的行!”

“太好了……”

时光倒退,昔日之景如慢放的电影,帧帧过境。

最先喷涌而出的是声声哀嚎。人皮剥落、肢骨断裂、血流成河。无数活生生的人被绑着、压着、拖着、拽着,扔到铁轨下,塞进空壳里,葬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窗户碎裂坍塌,人皮猎猎鼓动,昏黄烛火穿透,冰冷的播报音混合着车轮碾过的咯吱音,声声回响。

怨气横生,鬼影攒动,沾着血的眼球们从遍野的尸首中脱落而出,一蹦一跳,聚合成一片黑红。它们于涌动的黑雾中扭曲、撕扯,引燃业火,开天辟地。

寂静的车厢亮起惨白的灯光,站牌被无形之手篡改,列车驶向新的旅途。

余州拧到指尖酸麻,眼眶湿润,才将这些景象翻篇。

褶皱被抚平,断口生长,绵延向前。碎了一地的玻璃回到窗框上,纸糊的空壳消逝于洪流,崭新的地铁窗明几净。几个头戴工帽的身影站在修建好的地铁前,目光幽深,窃窃私语。

拿什么方式来检测地铁好呢?

指指点点,谋谋划划,空壳地铁被架上轨道,窗玻璃被记号笔标出尺寸,车门被拆卸打磨,轨道被反复丈量……

这是恶之源,是循环的起点。

拧到这里,指针忽然停止不动了。

轨道的尽头,浮现出一个白色的漩涡。

地铁驶进漩涡,白光乍现,失重感席卷全身,仿佛堕入了一个空白的深渊之中。

余州抬手遮眼,倏地听见一道东西碎裂的声响。

光芒褪去,他们又回到了地铁的车厢之中。余州放下手,发现掌心中多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镜子碎片。

他转过头,老人还站在身旁。

“谢谢你,老人家。”他由衷地道。

“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要走了,”老人笑眯眯的,“但是我突然很想告诉你一件事。”

余州忙道:“您说。”

老人道:“在几年之前,一个年轻人也曾找我修过怀表。可那时我满心怨恨,明明能修却拒绝了他。好在那个年轻人后来找到了别人帮忙,否则,他或许就要死在这里了。那之后,我就时不时地打开工具箱,摸摸那些已经钝了的,生锈了的老家伙。它们陪伴了我这么多年,可却没帮我修好最该修的那一块表。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又有人找到我,让我帮忙修表了。幸好我等到了今天。”

余州道:“老人家……”

老人摆摆手:“你知道么?那个年轻人的怀表,跟你手上的一模一样。”

余州蓦地瞳孔皱缩。

“您是说……那、那个年轻人是?”

老人笑了一下,皱纹舒展开,“我老了,再多的细节就不记得了。但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你转身看看后面,他这不就来了吗。”

余州怔了一瞬,回过头。

一阵乱风刮过,鸭舌帽坠地。灰蓝色的长发飘散,狂妄地糊了他的视线。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他面前闪过,空气中弥漫起好闻的艾草香。

人转瞬间没了影。余州突然感觉,手上好像轻了许多。

低头一看,躺在掌心的镜子碎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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