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禾易躺在床上,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的一块霉斑上,那是很久之前的一次雨水留下的痕迹。他心里暗暗计算,一八七零年,1870年到今天,九方廿已经活了将近117岁了。
被这个年龄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咳嗽起来,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眼角还泛着泪花,他抬手抹了一把:“还让我和老皮喊他叔,这个年纪喊声妖怪都不为过。”
范禾易翻了个身,把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的想法不无荒唐——长生、青春永驻——这种特征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吸血鬼这一个身份。
迅速把这个想法丢出脑外,范禾易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家人之间也有要隐瞒的事情吗?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不是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然而在夜晚,在藤蔓包裹的潮湿心脏里提出的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
范禾易最终还是睡着了,在他回忆到亲手杀死的第四十八个吸血鬼的样貌、古堡之后,困意像潮水一样,只一瞬间便侵袭了他。
“禾易!禾易!起床啦!起床啦!”福仔站在床头的栏杆上大声叫唤。
范禾易睁开眼就看到面前趾高气昂的鸟和趴在门框边期期艾艾的高见青,他已经套上了范禾易随便找给他的卫衣卫裤:“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带出门的嘛?太阳已经下山了。”
范禾易重新倒回床上,顺手拽过旁边的枕头丢了过去。
高见青接住枕头乖乖抱在怀里,再次开口:“我们不去了吗?你不愿意出门了?”
第二只枕头很快又飞了过来,范禾易顺手拍了把福仔。
机灵的鹦鹉扑棱着翅膀飞到卧室外,高见青终于迈进了卧室的门槛,抱着那两只枕头放在床尾,在他第三十七遍询问出门时间时,范禾易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掀起被子蒙上他的脑袋:“你出去等我。”
高见青得偿所愿,满意结束了无止尽的纠缠,回到了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等待着做下约定的另一方。
范禾易如约起床,在卧室、洗手间、衣帽间往返了好多次。
高见青忍不住目移向自己的棺材,心中暗自感叹:还是要找个机会把棺材用好价钱卖出去啊,范禾易看起来真的不富裕。
等到范禾易收拾停当,从卫生间出来时,高见青更加深了这个想法,他今天破格的只穿了一件低V领的黑色毛衣,袖子和衣身上参差不齐的开着小洞,黑色针织帽压在额前的几缕头发都显出漂亮适宜的弧度。
高见青的下意识想要避开那些白,在他身上转了几圈,最后只得停留在了范禾易的脸上,语气委婉:“今天还挺冷的,你要不再多穿一点呢?”
“我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范禾易发自内心的不愿接收来自百年前人物对他衣着的点评,盯着他看了一阵,回身从柜子里翻找些什么。
高见青看清他手里的一整套理发剪,立马收起自己散落在沙发上的头发:“你要干什么?”
“你这样出门太显眼了,起来去卫生间。”范禾易比量着剪刀的握法,下达指令。
一个小时后两人迈出家门终于却是相当不同的光景。
“你不用担心,剪得还算可以。”范禾易锁好门,回头看见不安地摸着自己变得空荡荡的后脑勺的高见青开口安抚。
“我知道你应该剪得很好,就是还不习惯。”高见青笑了笑,努力克制自己躁动的手。
范禾易的手艺确实不错,高见青的头发长短刚好,顺着生长方向剪成,是不用打理也能看起来清爽自然的状态。
老甘麻辣烫差不多到了收摊时间,客人三三两两的离开,小甘隔了老远就看到范禾易,连蹦带跳的冲了过来:“哥哥,今天我用零花钱扭到蓝色了,送给你!”
范禾易接过那一小颗蓝色的玻璃珠,笑着道谢。
围着围裙的老甘也给客人打包好麻辣烫,关了跟着他工作一整天的汤锅炉灶走了出来打招呼:“呦,小范,这是你表弟堂弟的嘛,我说呢,你买那份全猪血的麻辣烫是给他啊?”
“嗯,”范禾易跟着看向高见青点了点头,语调里掩盖不住的笑,“嗯,我表弟,他来读书的,在我这里暂住一段时间。”
“哦哦,表弟下次来吃我送你一份血,”老甘笑着招呼着挥手,“快走快走,绿灯了。”
范禾易看着交通灯变色,拉过还在挥手回礼的高见青:“走了。”
过安全通过了十字路口,范禾易开始简略但有效的基础知识教学:“十字路口的这个灯是红绿灯,现代的指示灯,显示绿色的时候可以过,红色和黄色时就不能过了……”
高见青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但脑子里迅速回溯到刚才的情况:“你刚刚为什么说我是你弟弟,我比你大了那么多,怎么说也是个哥哥了吧。”
“你被同化的时候多大?”范禾易提问,脚下不动声色的换了位置,护着高见青走进了人行道里边。
“十九。”高见青立马意识到他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范禾易点头接着顺下来:“吸血鬼有永生的能力,我见过很多活了千年相貌还停驻在被同化时样貌的吸血鬼。但你是个特例,你不吸人血,所以相貌还会有些变化,但现在的样子,说出去顶天也就二十岁。”
“高见青,在这个世界想要安稳的活下去你要付出很多努力的,”下一个十字路口的红路灯隐约变成了红色,范禾易面前几缕发丝下的眼睛盛满悲悯,“你要学会撒谎,伪装成符合外貌和别人期待的人物,这样才能顺利。”
高见青看着那样的一双眼睛,所有没有说出口的拒绝就此咽下,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红绿灯:“红灯之后会变黄、变绿再变红吧,我们要快点过去了,不然会变颜色。”
范禾易因为这单纯的弦外之音笑起来:“嗯,我们要快点过去了。”
老皮已经遗忘种族概念自然而然地忽视高见青的红色瞳仁,从心理上将他当作同一阵营的盟友了,上来便乐呵呵的竖起大拇指:“小高剪头发了,发型不错,挺适合你!”
高见青下意识又摸了一下后脑勺,余光扫到在门牌号边挂上银手枪的范禾易补充道:“是范禾易给我剪的。”
“小范老板好手艺,”老皮相当狗腿的凑近了些,又把声音压低,“小范老板找我来干嘛?你不会在这儿当众把小高处刑了吧。”
范禾易踢了踢酒馆门框,却没有开门,肩膀因为呼吸快速耸起下落,范禾易拿出钥匙开了门,开了灯在重新亮起的店里开口:“今天开始重新营业吧。”
酒馆重新开业的消息不用宣传已经在血猎中散开消息,老孔进门时零散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人,他打过招呼径自来了吧台边坐下:“呦,小皮这是终于被成功收编了?”
老皮从酒柜上搬下白酒瓶给老孔装了一壶:“您就喝吧。”
“前几天到底怎么回事,九方开了这么多年店可是没有歇业过,他人呢?”老孔喝了一口,美得眯了眯眼睛,这才得出空发问,“可得给我倒杯酒赔罪,前几天我可是推了品酒大赛来的。”
老皮遵守着范禾易的交代誓不开口,只一次一次给老孔往酒杯里添酒。
喝醉之后人的意识总会变得格外活跃,然而这活跃有时也会不经意间接近真相,老孔顶着酡红的脸环顾四周——店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好像缺点什么,哦,福仔那只鸟不在;店里的那几桌小孩凑在一起聊什么呢;老皮突然进了吧台;九方突然闭店不会是碰上什么事情了吧……
“九方出什么事了?!”老孔这话一出,老皮正拿着加冰块的铲子掉在冰箱里,周围的小桌上瞬间泛起一阵嘀咕。
老皮在众多目光中瑟瑟发抖,寄希望于里面的范禾易。
一帘之隔,范禾易安放好从楼上搬下来的椅子,示意身后的高见青坐下:“你今晚就待在这儿,哪儿都不要去。”
高见青顺从的坐上去,鞋尖也安稳的收在那一块砖以内。
密室带给他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毕竟那些泡在玻璃容器里的那些多少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他的同类。
范禾易看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可怜,但外面的声音紧迫,他便抬步准备离开,几乎是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高见青的手在他手边停留了两秒,最后只是拽住了他的袖子。
范禾易看过去,高见青抬头看他:“你会杀了我吗?和这里的吸血鬼一样?”
范禾易低头看他的那只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服,似乎还在发抖,指尖泛着淡淡的白,似乎血液还在青色的血管里流动,那是人的手,他确信。
“你相信我吧。”范禾易说。
高见青低着头,把这句恍惚中撞进耳膜的话理解成了疑问句,于是仰起脸,露出自己的眼睛,望着范禾易:“嗯,我只信你。”
他那么看着他,眼里的光昭示着天崩地裂也只相信眼前的人。
“那就相信我。”范禾易说。
这短短一瞬间,他信任他,他似乎也下定了决心,保护他而不是残忍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