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里关押着北镇抚司抓的人,京城人都知道,一旦入了诏狱,不死也脱层皮。
陆烬轩本次出宫的目的地就是诏狱。
镇抚司分南北,其中南镇抚司只对内。镇抚司的堂官是指挥使,但作为皇帝信任的情报机构,它由内廷太监管理,因此在镇抚司之上有提督太监。而提督太监的顶头上司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邓义公公。
司礼监一把手受伤卧床,二把手的邓义每天又要干司礼监的活又要在御前伺候,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空陪皇帝出宫。所以今天陪陆烬轩来诏狱的是提督太监夏仟。
小夏公公是邓义的干儿子,是明明白白的邓义派系,才二十来岁就做了锦衣卫的上司,在内廷宫人面前别提多威风了。
诏狱里阴森压抑,空气里满是散不去的血腥。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不该踏足这样的地方,陆烬轩却面不改色走了进来。
锦衣卫指挥使凌云一早得到宫中消息,早早在诏狱等候,迎接圣驾。
“皇上,这是提审犯人的地方。”凌云伴驾在旁,边走边为皇帝做介绍。“那个叫老虎凳,把人绑上去,捆住腿,在脚跟下垫砖头。一般垫上四五块人的膝盖就废了。”
陆烬轩环视四周,这哪里是提审犯人的地方?这就是刑堂!除了老虎凳,一旁还烧着炉火,炭火里烤着烙铁。四面墙壁上挂着粗细不一、形态各异,数也数不清的各种刑具。
每一件刑具上都带着仿佛永远不会干涸的血渍,散发着血肉的腥味,昭示着封建的残忍……吃人。
即便是满手血腥的帝国元帅也在看到这些东西时皱起眉。
因提前得到圣驾亲临的通知,原定的提审全部推迟了,免得惊扰到圣驾。可在诏狱里待久了的人很难说他们没有心理扭曲。正如此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正在推销般介绍他们的各种酷刑和道具。
陆烬轩停了下来,小夏公公连忙搬来椅子给他坐。
“朕要见何侍君。”陆烬轩坐下说。
“是。”凌云给旁边人一个眼神,没一会儿就有锦衣卫从牢房中将人提出来,带到皇帝跟前。
毕竟是皇帝侍君,身份不同一般,何侍君在诏狱里的待遇好得似乎这不是诏狱一样。
何侍君未上镣铐,未去外衣,依旧是在宫中时那样穿着锦衣,昂首挺胸,傲然如竹。
“皇上?”何侍君瞧见皇帝便蹙眉,他虽然身陷囹圄,依旧不会失去一身风骨,在人前露出丑态。
“给他张凳子。”陆烬轩轻瞥小夏公公。
夏仟是整个锦衣卫的上峰,在场的锦衣卫们哪敢让他给除皇帝之外的人搬凳子呀!立马就有一个锦衣卫帮着办了。
“坐。”
“谢皇上。”何侍君微身行礼。
陆烬轩却不看他,扭头去看锦衣卫们:“朕亲自提审,没人做记录?”
众人一惊。凌云立刻走到平常提审人时记录口供的桌案后面坐下,亲自做记录官。
陆烬轩:“姓名。”
何侍君困惑:“皇上?”
“你只需要回答朕的问题。”陆烬轩说着拎了拎衣摆,漫不经心整理衣着。
“臣何寄文。”何侍君不明所以,但看着一众锦衣卫在两边站着不做声,各种刑具无声地挑拨着他的心神,他不知道这些刑具具体怎么用,却也听过诏狱与锦衣卫的鼎鼎大名。
这几日来他被关在诏狱中,一直没人对他用刑,更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是比不了宫中,比起狱中其他人可好太多了。
因为种种区别对待,何侍君只以为是皇帝的喜怒无常,等皇帝气消了就会放他回宫。
直到他看见皇帝亲临,他只觉得这是皇帝来接他回宫了呢!
怎么就变成了一副提审的架势?
“年龄。”
“臣今年二十了。”
陆烬轩停下了整理衣服的动作,目光直视着他:“你是三年前进宫做侍君?”
“是。”
“你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家境殷实,你应该不缺前途。你为什么要进宫?”陆烬轩一连用几个“你”字开头的叙述做引导,无形中为对方施加心理压力。
何侍君这时候还稳得住,他双目一垂,眼睛湿润,再慢慢抬起脸,目中含情,深深凝望着皇帝:“皇上说臣为何要入宫?三年了,臣对皇上一片真心,皇上不知吗?”
何侍君开始了他的表演:“自臣随家父在一场宴上见过皇上,臣便对皇上一见倾心!皇上也知道臣的家世,父亲高居六部侍郎之位,是有荫官名额的,不论去考科举还是走荫蔽的路子,臣确实是不缺前途。可臣……我实在放不下对皇上的心意。”
“何家诗书传家,是清贵门第,因我执意入宫,父亲将我逐出家门!臣已没了家,皇上这儿就是我的家。没想到、没想到才过三年……皇上便要弃了臣这份心意。”何侍君含泪哭诉,说得情真意切,哀哀切切。
“记下来没?”陆烬轩非但没被对面的表演感动,反而扭头去关心凌大人有没有做好记录。
“逐字记录在案。”凌云回禀道。
夏仟和锦衣卫们满腹疑惑,不明白陆烬轩在审些什么。何寄文本人更懵,但他自觉自己一番话掏心掏肺,并无不妥。
“你是哪一天进的宫?”陆烬轩问。
“臣记得是三年前的中秋。”
“你是哪一天第一次见到朕?”
“是……”何侍君稍稍停顿,眼珠左右一转,“四年前的除夕。是在除岁宴上头回见到皇上。”
为了显示他对皇帝的一见倾心之令人记忆深刻,他故意多说了几句:“臣还记得那年除岁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臣家里本该是大哥随父亲来的,大哥是嫡子,我只是庶子。可巧那日大哥感染风寒无法入宫,于是父亲带上了我。”
“除岁宴是几月几日?”
“除夕自然是十二月三十。”
“所以你见到朕是在四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
何侍君点头:“是。”
“你为什么进宫?”
何侍君愣了下,下意识回答:“臣倾慕皇上,所以自愿入宫。”
“哪一天进的宫?”
“三年前中秋。”
“朕问的是你第一次见到朕。”
“那是四年前除夕。”
“三年前中秋是哪一年?”
“是隆盛七年。”
不懂年号的陆烬轩顿了下,十分镇定地问:“今年是哪一年?”
何侍君已经快被这样琐碎且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问烦了,“是隆盛十年。”
现在是隆盛十年的春天,也是原本的皇帝登基改元的第十年。
“这么算你进宫还没满三年。”陆烬轩又转头去问,“记录清楚没?”
“回皇上,臣逐字记着。”凌云再次回复。
陆烬轩忽然连名带姓问:“何寄文,四年前除夕是哪一年的十二月三十?”
“是隆盛六年的。”何侍君下意识答。
凌云笔尖一顿,诧异地抬头望了眼何寄文,然后重新扯了张纸写下一句话交给旁边锦衣卫。那锦衣卫看了眼领命悄然离开现场。
“这样啊……”陆烬轩颔首,“你为什么进宫?”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皇帝了。
为什么皇上好像听不懂人话,一直反复询问几个同样的问题?仿佛有什么大病。
“因为臣倾慕皇上。”何侍君已经习惯了这样回答,都快养成自动回复了。
“朕问的是你首次见朕那回。”
“那是因为大哥感染风寒,父亲才带我入宫参加除岁宴。”
“以你父亲的官职,何家的家境,你本来另有一番前途,现在才不到三年你就沦落到这里,后悔吗?”
“臣不明白。”终于不需要再回答车轱辘问题的何侍君松了口气,趁机说,“臣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命锦衣卫将我下了诏狱!”
他直直回视帝王,仿若在直视他的夫君,清傲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傲然又失落地凝望着丈夫。
他对面丈夫……陆烬轩面不改色。
陆烬轩又不是皇帝本人,何寄文说得再动情都与他无关。
“你为什么进宫?”
其他人:“……”
又来了,皇上他又开始问车轱辘话了!
“臣倾慕皇上!我喜欢皇上,一片真心,皇上您一点都感觉不到吗?!”何侍君的情绪仿佛被点爆了,红着眼,攥着拳,清高贵公子动了情、受了屈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何家自诩清流,父亲本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为了全这份对皇上的情义主动要进宫,皇上对我却只有一时新鲜。如今将我下狱,还要反复问我为什么?”
何侍君站了起来,怒声道:“皇上厌恶我了不如直接将我打入冷宫,何必如此折辱我!!”
“朕是问隆盛七年。”陆烬轩不为所动,反而再次问。
何寄文在这边又气又哭的,对面就淡淡,他脑子发热直接就答:“那次是大哥病了,父亲只能带我入宫!皇上这些问题我已回答过数遍,不论皇上还要问几遍,我不想再配合皇上,平白受这些折辱了。”
凌云:“……”
夏公公和众锦衣卫:“?”
看吧,何侍君终于被车轱辘话问烦了,这都昏了头啦。
“你记错了,隆盛七年是你进宫做侍君那年。”陆烬轩说。
何侍君激昂到极点的情绪突然僵住,脸色青白交加,强自镇定着辩解:“臣一时激动,未听清皇上的问话。”
陆烬轩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唇:“没关系。你的故事编得不错,时间、前因后果都有,而且简单容易记,没有过程细节。即使朕再打乱顺序反复问多少遍你也不会出错。”
何侍君愣了,听不太懂其用词。
锦衣卫众有丰富的审问经验,一下子就理解了陆烬轩的话。
这时之前离开的锦衣卫捧着一本隆盛六年的日历回来,凌云取过翻到最后一页,只一眼便变了脸。
“皇上!隆盛六年除夕是十二月二十九。何侍君一直在说谎!”凌云当场点破。
众人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