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前尘，心如明镜。

道脉被废，丹田被毁，因为曲琳的死，没有留下太多的恨。这是自己欠她的，身为灵心派掌门却做出这种事，已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一切都是自己应受的惩罚。

顾平林目光微暗。

早就知道她喜欢段轻名，但那一夜自己酒醉抱住她的时候，她并未过分推拒，自己还当她对段轻名没那么情深，这才将她彻底占有，谁知她事后竟决绝地选择了自尽。诸多疑惑盘桓心头，奈何自己随后就被段轻名毁了道脉，绝望得陷入疯狂，接着又不断地逃亡，一心寻求恢复的办法，要与段轻名再决胜负，根本没心思追究别的，如今想来，事情却有些古怪。

段轻名是否知晓内情？顾平林下意识地看身边人。

“喔，总算回神了，”段轻名开口道，“想问什么，关于曲琳？”

留意到他又换了身衣服，顾平林不免有些好笑，及时醒悟过来——如今的段轻名并非前世的段轻名，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又能试探出什么？

“你不问，那我问了，”段轻名道，“惊鸿过影，飞鸿影下，你似乎早已知晓我的剑招。”

顾平林早有准备，闻言道：“一时兴起，顺口而已，怎样？难道这名字错了？”

“是过于贴切，竟然与我心中所想完全一样，”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我们真的是心有灵犀，顾小九。”

“荣幸。”顾平林面不改色。

“但我仍有疑惑，”段轻名慢悠悠地道，“有人告诉张怜，说我要往落雁沼泽那边去，我怎么就不记得自己说过要去哪里？”

顾平林干脆地承认：“张怜那女人为了打听你的事情，缠着我们不放，我想借你的名义引开她而已。”

段轻名道：“你想避开落雁沼泽。”

“托你的福，没避开，”顾平林冷笑，“那些玄冥派弟子因你而死，害了人还要让他们感激，你果然好手段。”

段轻名道：“何必这样讲，他们若不是贪心，又怎会跟着我入沼泽？没我，他们迟早也会死，难道你认为那群蠢材能证大道？”

跟他理论是自寻烦恼，顾平林收住话题，取出袖中的石莲子丢给他。

段轻名博闻强识，接在手里看了看，没怎么意外：“是石心。据说此物能保护体质，增加结丹成功的把握，这是你从机关里得来的？”

顾平林道：“百川老祖之物，你应该知道使用方法。”

“给我？”段轻名眯起双眸，“你认为我没把握结丹？”

这种自负。顾平林道：“十足的把握也难防万一，给你是我的意思，用不用随你，不要就还我。”

“莫非你是在担心我？”段轻名转动石莲子，“你说过，我们是对手。”

顾平林这么做亦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想自己有前世记忆，又有造化诀在手，他却连补天诀都没有，自己在消息与功法上占尽先机，纵然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将莲子给他多少算是补偿，毕竟他是因为自己才会进入灵心派。当然，顾平林也没有多解释。

段轻名见状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将石莲子收起。

不远处一阵喧闹，似乎是来了人。

“轻名呢？”一位美妇人在常锦心的陪同下快步走过来，紫红色长袍，暗紫色霞帔，长相美艳，眉眼与段轻名有三分相似，只是她始终冷着脸，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顾平林认得她，她便是段轻名在玄冥派的那位姨母程氏，玄冥派掌门占人杰的师妹。

“姨母。”段轻名起身作礼，顾平林也跟着站起来。

“你随我来。”妇人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看旁边的顾平林。

段轻名微微皱眉，拍拍顾平林的肩，大步走了。

顾平林了然。

程氏的目的不难猜到，无论是名气还是资源，玄冥派都远远胜过灵心派，可若说她能劝得动段轻名，怕是有点悬。

要创出补天诀，要完善顾影剑法，段轻名必须去玄冥派。

顾平林暗忖。

曲琳趁乱走过来：“顾师兄。”

顾平林侧身看她，客气地招呼：“曲师妹，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曲琳被他问得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道，“我……可是打扰你了？”

顾平林见状也不忍冷落她，摇头：“没，坐下说吧。”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曲琳再三斟酌，才试探着问：“方才见顾师兄独自出神，似乎有心事？”

顾平林心念一动，顺着话题道：“我在想，程大修出面，也许段师兄会去玄冥派。”

曲琳看看段轻名去的方向，想了想道：“我倒觉得段公子不像势利之人，必不会另投师门的。”察觉失言，她生怕顾平林误会，慌忙道：“我不是说灵心派不好，我只是……”

顾平林打断她：“无妨，你看段师兄是怎样的人？”

见他不计较，曲琳松了口气：“段公子自然是很好的人。”她停了停，红着脸低声道，“不过顾师兄你更是智勇过人，心地善良呢。”

“嗯？”顾平林自然听出了话中的好感，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唯有告诫道，“师妹过奖了，你我皆是正宗道门弟子，同道有难理当相助，师妹年小，当以道途为重，切不可再轻易涉险。”

曲琳忙点头：“我知道了，我一直都很用功的，快突破小周天境啦。”

顾平林见状不禁笑了下。

火光投在姣好的面容上，双眉凝秀，眼波清澈，不是绝色的脸，分外真纯可爱。

曲琳是个相处起来很舒适的少女，前世顾平林虽然对她有好感，但两人实际接触并不多，仅仅因为颜飞秀的缘故见过几次面，那一夜顾平林处于半醉半醒之间，更谈不上多了解她，只知道：她喜欢段轻名，段轻名也在意她。

她的死，证明她的确是一心爱着段轻名，那晚究竟怎么回事？

“誒，曲师妹与小九竟也这么投缘。”思绪被打断。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段轻名含笑站在前方，身畔丝丝夜露在火光里纷飞，他整个人就站在漫天风露中，俨然一位翩翩少年君子。

看不清他的眼神，顾平林却感受到熟悉的冷意，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对曲琳道：“夜深，师妹早点歇息吧。”

曲琳识趣地起身告辞，低头快步从段轻名身旁走过。

段轻名这才坐到顾平林身旁，抬手勾着他的肩，看着曲琳的背影，似是随口道：“对她有兴趣？不如与我一同去玄冥派？”

被前世宿敌这样亲密地揽着肩膀，顾平林浑身一僵，又迅速放松，心头滋味复杂，又觉得有趣，现在的段轻名到底年少，才会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来试探自己，他果然还是喜欢上了曲琳？曲琳却对自己有好感，事情未免棘手。

清楚此人的偏执个性，顾平林自然不会再对曲琳起什么心思，坦言道：“没什么比证道更让我感兴趣。”

四目相对，段轻名放开他：“也是，有什么比证道更重要呢。”

冷意消退无形。

“你呢？”顾平林看他，“玄冥派能让你走向剑道巅峰，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我要走上巅峰，何须借助玄冥派。”段轻名就在旁边仰面躺下。

想来他明日又要换衣裳了。顾平林暗道。

程氏果然没有说动他，这样下去不行。

.

经过此事，众人再没心情继续在迷雾荒野停留，次日便要踏上归途。玄冥派众人态度也没那么高高在上了，因为顾平林救了曲琳，颜飞秀很是感激，将他拉到一边说话。

段轻名换了身白袍，与王渔等人站在一起，昨夜程氏找他，所有人都看见了，也大略猜到原委，只是不便开口询问他。陈前脸色十分难看，相比顾平林，他更看重天资出众、言语谦和的段轻名，心里正着急，恰好又瞧见颜飞秀拉着顾平林低语，他立刻大步走过来：“婆婆妈妈的做什么，走了！”

颜飞秀瞪眼：“收起你那些小人之心，我可没说什么。”

“说什么都没用，”陈前毫不客气地将顾平林往身后一推，皮笑肉不笑，“我们要走另一条路，恐怕不能与诸位同行，就此告辞了，颜大秀请。”

“陈前！”颜飞秀大怒。

陈前“嘿嘿”笑了声：“顾师弟，走！”

顾平林看着两人争执。

他们两个也是冤家，本来极有希望结为道侣，然而前世步水寒死，灵心派根基被毁，陈前身受重伤，对玄冥派与段轻名恨之入骨，颜飞秀从此闭关清修，再不问外事。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且说陈前带着众弟子赶回灵心派，岳松亭早已接到信，将顾平林与段轻名两人叫过去，看着两人下跪请罪，他却又什么都没说，挥手让两人退下了。

顾平林走出门，在阶前跪下来。

段轻名却毫无愧色，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当着前世宿敌的面受罚，顾平林还算镇定，目不斜视，跪得端正。

“你跪在这里，他又看不到，”段轻名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要他原谅又有何难，你偏要选最笨的方式。”

“悔过在于真诚，不在方式，”顾平林皱眉，淡声道，“我跪是求心安，你这种人怎能明白。”

“哦？我是哪种人？”

“习惯算计的人，连请罪都成了手段，你还剩什么是真的？”

段轻名道：“如你所言，悔过在于真诚，不在方式，你可以用更好的方式表达你真诚的悔过之意，好过白白地跪在这里却没人知晓。”

此人的想法跟正常人完全不在一条线上。顾平林紧抿着唇。

段轻名见状笑起来：“你真是傻得可爱，顾小九。”

对男人来说，“可爱”二字显然不是好评价。顾平林忍无可忍：“不是你逞能闯沼泽，岂会有这些事！”

“是你引我去的啊，”段轻名毫无愧色，“你自己也说过。”

“段轻名！”顾平林蓦地起身，抬脚踢过去。

段轻名自是早有准备，轻易避开攻击。顾平林哪肯放过他？两人最初还只是寻常拳脚较量，到最后直接动起了剑，各自使出术法绝技，斗得难解难分。

岳松亭听到动静走出来，见状气得喝道：“这是闹什么，还不给我住手！”

顾平林连忙收招。

“你……”岳松亭气得指着他，又指段轻名，“你们真是……”

不待他骂出口，段轻名掷剑于地，满含歉意地道：“顾师弟要与我算账，都怪我逞强误入沼泽，惹出这场事故，连累了他，惹得掌门生气。”

又是做戏。顾平林听得眉头直跳，冷眼看他。

岳松亭连声道：“胡闹！胡闹！”

段轻名立即作礼道：“掌门责备的是，虽然我罪有应得，但顾师弟也不该拿剑砍我，请掌门主持公道。”

“你还有脸！”岳松亭差点气笑，骂他，“凶兽也是你能对付的？这次若不是你们运气好遇到炎雀，又怎能安然脱身？不仅你丢性命，还要连累你顾师弟！凡事当量力而行，逞能是愚蠢！”

“是，是我愚蠢，”段轻名顺着他说，“顾师弟实在不该管我。”

岳松亭眼一瞪：“胡说！平林做得很好，师兄有难，岂能袖手旁观？此事皆因你而起，你这种性子……”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长长地叹气。

段轻名笑道：“都是我的错，只要掌门不许顾师弟再找我麻烦，我愿意受罚。”

岳松亭到底是没忍住，摇头笑了，挥手：“下去下去！个个都让人不省心，再胡闹，必定重罚！”

他说完就转身进去了。段轻名俯身拾起顾影剑，走到顾平林身旁：“好了，皆大欢喜。”

顾平林面容冷峻：“巧言令色，虚伪。”

“不管虚伪还是真诚，掌门高兴了，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还是你喜欢继续跪在这里？”

“将来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只会更加失望。”

“那你就别让他知道啊，如他所愿，我们做一对有爱的师兄弟。”

狭长双目含着笑意，真诚得毫无破绽，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深处那一丝戏谑。

顾平林看了他半晌，原话奉还：“你真是傻得可爱，段轻名。”

段轻名大笑，收剑离去。

看着那嚣张的背影，顾平林不得不承认，这个虚伪得可厌的冷血妖怪确实也有可爱的时候。

友爱的师兄弟？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

也只是心动而已。

顾平林收回视线。

段轻名眼里可没有“师兄弟”这种东西，所谓的友爱，也许叫趣味更贴切，难不成今世因为拜入灵心派，这个本性冷血的妖怪就真想与自己做师兄弟了？

顾平林是不信的。

何况，我的道途上有一场胜负的执念，而你就是必须破除的那个魔障，我们注定只能是对手。

压下心中那隐隐的不安，顾平林果断地找到王渔：“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因为他在迷雾荒野的表现，王渔十分佩服，闻言忙道：“师兄说哪里话，尽管吩咐就是。”

“我们换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