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灵能做到公主府的内掌事,果然不是一般人物,不过是被吩咐了一句,再来的时候不仅端着热水,后边还跟了长长一串捧盒的侍从。
她在门外问安,得了准声以后推门而入,紧跟在身后的就是一扇八折紫檀嵌百花鸟雀画屏,两个侍从将屏风一展,宽敞的水榭便被一分为二,随后忙碌进出的侍从都被挡在了屏风之后。
珊珊目瞪口呆地看着福灵浅笑上前,将水盆搁在架子上,拧好热巾子递到她手里,而后便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开始给她上妆。
这、福掌事为何准备如此周全……而且仿佛十分熟稔的样子?
玉龙看珊珊开始梳妆,自觉转到了屏风后。侍从早已将东西摆好,俱是退到长廊上候传了。
他将桌上摆的东西粗略一过,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姑母这是在想什么……
也真是难为了她,准备的衣饰上的花纹,都与他二人所穿的相差无几……
玉龙摇头,取下碳炉上温着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再看这堆伤眼的东西,走到窗边赏起景来。
福灵虽从不多问,面上也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但她亲手为珊珊上妆,又将发髻拆了给她重新梳好,岂会猜不出他们方才做了什么……
珊珊内心羞涩,面上就带了出来。福灵看她脸皮薄,便附到她耳边低语两句,珊珊闻言顿时惊到忘了害羞,只恨不得立刻抓着福灵追根究底。
然而此刻她们还需抓紧时间,要赶紧收拾停当出现在宴席上,否则祖母就该生疑了,因而珊珊也只能由着福灵迅速地帮她把发髻盘好,而后与玉龙交谈几句,便往前院去了。
从君山院到流光院,吹了一路寒风,珊珊终于在走进灯火璀璨的宴厅前,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让脸上端出了恰如其分的笑容。
福灵含笑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走过重重回廊,很快到了公主近旁。
祖母便正坐在公主边上,被一众女眷捧在中间,听着几个云鬓锦衣的妇人说着京中的趣事。
珊珊上前行礼,公主见到她立时笑开,仿佛初次见面,赞道:“这便是先生家的孙女罢?真是好孩子,快过来!”
祖母也不是平日那副严肃的神情,温和笑道:“果然还是公主府上的匠人手艺高超,每盏花灯都是精巧至极,我这孙女看灯入了迷,都不知要归家了。”
在座诸位都是人精,虽不知这姑娘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但眼见昭阳公主对珊珊赞赏有加,又听说是奉德乡君的孙女,都变着法的将她夸了一遍。
而在昭阳公主从手上褪下一只并蒂芙蓉鸡血石玉镯,给珊珊戴上时,众夫人更是毫不吝惜溢美之词,恨不得把她说成菩萨转世、天女下凡。
淮乡候夫人姜氏,看着端坐在奉德乡君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举起酒樽悄悄地问邻座的汤夫人:“奉德乡君何时多了个孙女,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也是最近方才听说,”汤夫人亦是举着帕子低声道,“仿佛是之前一直在孝中,如今将要出孝,便开始相看人家了。”
白姑娘其人她倒是早就识得,只是她竟是奉德乡君的孙女,这层关系,她也是最近才打听出来的。
国主复位不过才几年,这姑娘又生得貌美,想想叶贼那副德行,白家低调些也是理所当然,姜氏脑子里将此事一过,便不再深究,她本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于是又道:“大长公主这是看上白家的姑娘了?然我记得公主的长孙还未及冠罢,怎的如此着急?”
汤夫人这回不再言语,笑着摇摇头。看上白家姑娘的自然是另有其人,只是上边的人都还没发话,她又怎能妄言呢。
亥时已过,珊珊未在宴席上侍奉多久,大长公主便散了席,还命人送了一车厚礼随她归家,生怕众人不知白家姑娘已被她定下了。
应酬了一晚上,甫一登车,祖母便疲惫地倚着车壁闭上双眼。珊珊静坐一旁,只盼着祖母太过困倦,不会再问她关于天佑哥的事情。
然而祖母突然吩咐车夫,将大长公主送的礼运到镇国将军府。随车的王妈妈应诺,跟着后方的马车转道了。
“既然旨意未出,咱们便不能透露半句,家里那几个小子,都是沉不住气的,不必让他们知晓了。”祖母仍是阖着眼,低声道。
珊珊低声称是,祖母果然心中是明白的,那她也就不用多言了。
“事涉天家,此前你不与我言明,我不怪你,只是如今我要你据实以告,你与国主究竟是何时相识的?今夜定下之事,你可有把握不会生变?”
珊珊内心叹了口气,她不奢望旁人能够明白她与天佑哥之间的情谊,但是祖母问得如此直接,还是令她有些无奈,“不敢欺瞒祖母,孙女与国主实是三年前就已相识,国主乃是一言九鼎之人,今夜白首之约,绝不会变。”
祖母微微点头,不是她想如此直白,只是她想起今夜之事,仍觉得恍在梦中,前些日子她还盘算着凤选,今日便直接与王室议亲了!
实在难以想象,以珊珊在外一贯舞刀弄枪的做派,竟能得国主青眼……
细想有些冒犯天家,她便打住了,总归这对各方而言,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高氏胸膛起伏了一下,睁开眼睛,有些感慨,“既然你的终身已定,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自你爹娘去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我是半截身子埋了黄土的人,总怕自己等不到你出嫁,便要先闭眼了……”
“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身子康健……”珊珊被这话惊得抬头,急声打断道。
高氏摇摇手,她今日真是累了,难得没再死守着规矩,“我这是真心话,已是年逾古稀之人,岂能不思虑周全一些,如今我便是立即闭了眼,泉下见到你爹娘也可交待了!”
心中复杂之感又升起,珊珊叹了口气,“祖母慈和爱护之心,孙女感念,只是孙女已长大成人,定能照顾好自己的,还望祖母不要忧虑,保重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如今你将要嫁入宫中,我便是想管也管不了了。”祖母意味不明地打量她一眼,手中拨了拨念珠,“你坚持要出京,是与国主一道吧?”
珊珊默默点头,这无从否认。
“虽是名分已定,但你切记,仍需时时敬慎恭谨,谦和有度,万不可恃宠生娇、起贪执之念!”高氏叮嘱自家孙女,本想多说两句,但一想她往日什么德行,国主早已知晓,如今再改又有何用,暗自叹息,不再多言。
珊珊自然不知祖母心中百转千回,淡定点了点头,这些话她都听惯了,几乎不会再有什么反应。
高氏看她平淡的样子,抿抿嘴,又补充一句:“自然,国主若有不妥当的地方,你也要记得好言规劝。”
珊珊再次答应一声。高氏见她还毫无所觉,转了转念珠,忍不住还是把话挑明了:“《女宪》有云,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由斯言之,夫不可不求其心,然所求者,亦非谓佞媚苟亲也,固莫若专心正色……”
这话对珊珊而言却不算太明白,“祖母言下之意,是让我不要媚上讨好?您心如明镜,最是知晓孙女性情,我并不会……”
不待她说完,高氏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她,手中拽了拽珠子,到底还是说得更明了些:“我之本意,虽《礼记》贵男女之际,言曰夫主之不可不事,礼义之不可不存也,然阴阳之道乃人伦之大节,你如今还待字闺中……”
“祖母!”这回轮到高氏被打断了,珊珊脸色猛然涨红,出声的速度比方才还急了几分,“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孙女随国主巡行各郡,乃是为了监察地方、解百姓疾苦!”
高氏说出这番话本就存着几分尴尬,现下被珊珊一驳,也是撑着脸硬声道:“那你戴出门的那支孔雀衔珠步摇去哪儿了?”
“那只步摇是因着孙女走在园中时,脚下不慎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掉了几个珠子,便收起来不再戴了!”珊珊早有准备,理直气壮地从袖中取出簪子,摊在祖母面前。
见她十分坦荡的样子,高氏心中动摇了几分,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对,“掉支步摇需要重梳发髻?”
她这几日住在白府里,梳头的丫鬟是祖母院中拨过来的,她的手艺祖母最是眼熟。然而珊珊只作疑惑的样子,微微皱眉道:“祖母此话何意?孙女的发髻并未重新梳过。”
只能盼着福灵的手艺足够精巧,可以骗过祖母的眼睛了……她心中暗自收紧。
高氏狐疑地打量她几眼,发髻倒确如出门时一般,但是她仍是感觉有点不对,也不知是为何……
“那或许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罢,总归你日后行事定要注意分寸便是。”高氏瞥了孙女一眼,淡淡道。
珊珊点头称是,而后车内便陷入沉默。高氏还在沉思,珊珊心中也悬着。
即便是实话实说,她也与祖母说的那些话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即便是二人牵个手,都能让祖母絮叨半天,她便只能扯个谎,彻底瞒下来,只盼祖母别再深究了……
还好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白府已然到了。回到白家,人多眼杂,以祖母谨慎的性子,便不会再寻她追问什么了。
珊珊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还好还好,今夜总算是平和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