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歌走后,陆陆续续又进出不少人,连薛灵均也不大认得全。
黑暗中,林岱安眉头紧锁,连呼吸也十分轻微,薛灵均只能感受他胸膛缓慢起伏,有恍然若梦之感。
上一刻他还觉得天塌了一般慌张无措,此刻却就躺在玉郎身边,哪怕此时此地此景十分不合时宜,他竟也觉得万分心安。
哪怕他们已六年未见。
这六年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与林岱安重逢的画面,万万没想到是这个情景。
其实在转头与林岱安对视那一瞬,他就一眼认出他,再也没有别人有如他那般的双瞳。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黑暗中去触摸林岱安的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别动!”林岱安用气音在他耳边低声说,气息拂过耳廓,怪痒的。
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脚步声十分急促,还有着王家军靴特有的哒哒声。
脚步声在屏障外就停住,不一会儿,便听到十分急躁的人声:“草他的羲德!”
那人似乎骂骂咧咧地将祭纸撕裂,重新又写一份。
薛灵均不认识他,听不出来。
林岱安却立刻全身僵硬,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这人是王琅的堂兄,王术。
只可惜王术除去骂骂咧咧说句脏话外,也没说别的,便急匆匆离开。
林岱安有些失望。
又等上许久,似乎没人再进来,忽听咔哒一声,厅门竟然落了锁。
门外传来谢家管事的高呼:“礼毕!请诸宾客入席!”
林岱安将管盖缓缓推开,翻身出来,又伸手去拉薛灵均。
光线一照,薛灵均望着林岱安宽大的手掌,竟有些忸怩。
虽然他们以前亲昵惯了,但那时候心思单纯,如今大了,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初见之下,竟把其他的都忘了,此时缓过神来,才发觉二人竟然片刻之中牵手、拥抱都有了,他还在玉郎跟前哭鼻子……
林岱安见他愣愣出神,便主动伸手将他握住,上前半抱将他抱出来。
这下,薛灵均更不好意思了,连双脚站在地上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怎么玉郎能做得如此坦然,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其实,薛灵均不知道,此时林岱安的内心,更是一片擂鼓震动。
只是,他面上隐藏得极好罢了。
他此次来京,原本想着对薛灵均避而不见,就算遇见也要故作疏远,两人如今身份,实在是不宜再有牵扯。
但他见到薛灵均此前那一瞬悲痛欲绝的神情,便把所有的都忘了。
宝儿还是那个对他一片赤诚的宝儿,一点都没变。
他林岱安又为何要变?
就只短短一瞬,林岱安便做了一个决定。
不管这世上发生何事,也不论他与薛灵均之间隔着多沉重的荆棘障碍,他林岱安拼着命都要披荆斩棘,为他们两个杀出一条携手同归的路来。
“玉郎,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二小姐的棺为何是空的?”薛灵均悄声问。
谢二小姐尸身不全,谢丞相早已为她立下衣冠冢。只是这等灰暗惨烈之事,林岱安不想过多说与他听。
“宝儿,你跟我来。”
说着,林岱安拉着他转过素布屏障,走向殡仪台。
那上头叠着一沓素纸张,旁边还有两盏灯台,上头正点燃着两根手腕粗细的香烛。
旁边有一个敛火铜盒,盒子上有长方形开口。
林岱安在殡仪台四周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来王术将他写废的纸也一并带走了。
殡仪台上的香烛火光熊熊,仿若谢道彤的灵魂在发怒。
林岱安在烛火上注目片刻,走上前,执笔沾墨,神情严肃,极为认真地写下一纸祭文,写大半页后,将笔递给薛灵均,示意他也写。
薛灵均与谢二小姐不熟,写了几句赞颂,又祝愿她来世安稳。
最后,两人一齐将名字署在左下角。
林岱安将祭文在那火烛上点燃,低声道:“谢小姐,在海城时,曾听王大公子夸赞你:一鞭浩然气,千里快马风(注1),大笑出门去,万里落花风(注2)。”
说完,却没将燃烬的灰丢进敛火铜盒里,那纸灰飘落在台上,竟隐隐可见二人的笔迹。
原来,这祭文所用纸材,是宋州所产一种特殊的纸,韧性强,若无外力,焚烧后灰尘可持续数个时辰不碎。
虽之前在棺材里,薛灵均已经隐隐有些猜测,直到此刻,才笃定之前那一番戏码只是为了查案,心里顿觉万分踏实。
王琳不曾骗他,果然陛下、魏大人和谢丞相都知道林岱安不是凶手。
只是,不知道今日这番内情,王琳是否知晓?
听闻他一收到消息就入宫去见陛下,直到今日也就比陛下早一步来到谢府。
林岱安见他又发起呆来,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道:“咱们该走了。”
薛灵均抬头看他,正诧异门已锁要怎么走,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锁咔哒一声开了,紧接着就是吱呀一声,厅门已开。林岱安朝前一步,半挡住薛灵均,朝进来的两人拱手行礼。
原来是谢丞相与魏典,魏典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清瘦老头。
谢丞相点点头,对薛灵均在场竟然也没露出任何异样神色,只在殡仪台一旁的木椅上沉沉一坐,威声对魏典道:“魏大人就在这里验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凶手是否真如林贤侄猜测那般,能如此胆大包天,敢今日在老夫眼皮子底下炫耀撒野!”
魏典点头称是,快步走至敛火铜盒前,小心翼翼地将敛火铜盒底部翻过来,再那四周隔板揭开,原来这铜盒内设有机关,内藏隔纸,轻轻黏在盖上,那黏胶遇热则化,隔纸就掉落下来,覆盖在刚燃烬的祭文纸灰上。
魏典,对着完整的焚烧纸灰,用亮蹭蹭的桐油灯去照,身后那个清瘦老者,是刑部一位能仿笔迹的能人异士,被武济川调过来协助。老者将那纸灰上的祭文与笔迹认认真真地一并抄录下来。
能上去写祭文的,都是谢二小姐的朋友,非富即贵,这些人的笔迹并不难寻,甚至有不少魏典都能一眼识出。
抄录完毕后,魏典一一对照。
第一份,若芙蓉出水,清秀俊逸,且文采斐然,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谢二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接着又抒发谢二小姐心声,以她口吻,将她对王琅的一腔爱慕思恋,写得催人肠断。很明显,乃是颜昭唯代皇帝所写。
第二份,笔锋如有神力,字势雄健,若卧虎游龙,一眼便看出是王琳所书,不愧是王家子孙,再不成器,也能写出一手别人难以企及的好字。只是,祭文十分简略,文采与颜昭唯那一份相比,也大为逊色。
第三份,字迹风流,词采华茂,又处处透着不折腰的风骨,是宋徽。
第四份,字稚嫩若三岁顽童,一笔一画软绵无力,若无骨之草,又裹挟着一股甜甜的天真气息,文采更是一点没有,狗屁不通,不用猜就知道,是唐歌无疑。
……
魏典翻着翻着,眼看要翻到最末,却也没发现哪份祭文有异常。
一直到最后一份,魏典望着那上头字迹,瞪大双目。
那笔迹,赫然又是王琅。
而那祭文内容,竟然是:
觊觎吾者,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