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而温柔的、如同流水般悠长的前奏悄然奏响。随之淡去的是台下本来热烈的呼喊。
齐路遥凝视着前方的地面,在心中默默跟进着前奏的节拍,将自己沉浸入舞台的氛围中。
“回身望炽色朝霞装点天际
露水垂落泛起涟漪”
前奏将至尾声。
齐路遥视线透过肩上黑色羽毛装饰的缝隙,看着靳羽抬头望向身后。靳羽目光扫过屏幕上流动的夜空,再在前奏终止的一刻回身,举起话筒,伴随着走向舞台中央的动作唱出第一句词。
多数时候下,一个人唱歌时用的音色都只在小范围内变化。靳羽唱歌惯用的音色与他的本音相差并不远,虽然也经常被评价为“少年音”,但相较于齐路遥来说,还会更偏亮色一点。
而今天这首歌,显然不被包括在“多数时候”——调子本来就起得很低,他今天还刻意压了音色,听上去比平日里要沉稳不少。
与预期略有不同的开场风格,引发了台下观众的惊喜和期待。
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成员们的阵型开始移动,伴随着背后屏幕中缓慢流动的星图光景一道。
“收好行李一路向西
去寻找未知而既定的结局”
跟在他之后,洛明决面向着观众席的方向前行,唱出第二句——依旧用的是比平日里更低沉、也更成熟半分的音色。
这歌的开篇是对过往的回忆。
年轻时候的自己,站在虽然知道终局、但一切都尚且可以被幻想的、人生征程的起点上。身后是值得留恋但又必须告别的光景,向前是一望无际的、铺展开的可能性。
在多次修改后,他们最终没有使用贯穿全篇的某种象征来讲故事,反而是将“人生历程”这个命题,以最直白的表述放在了明面上。
齐路遥握着话筒,想起队里刚开始讨论选题时的一些片段。
“你们只有几岁的时候,有没有听过一种哄小孩的说法,”彼时药团人围成一圈,文栩捷抱着抱枕靠在墙边,开口说,“离开的人会变成星星,在夜晚照耀被留下的人——这是我看到这个字的第一联想。”
“你的想法是,”谢忱提问,“将主题放在‘离去’这个点上吗?”
“是也不是,这么说吧,”文栩捷说,“我们小时候偶尔跟着家里大人出海,船上的电要省着用,所以主要娱乐就是和大人聊天。我妈当时给我说,大海与天空就是对称的一体两面,我们住在海边、靠海而生、习惯于日常在海边或海上前行,但也不要忘记时刻抬头看看天空——你们晚上在甲板上看过风景吗?”
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
“海面会倒映夜空,站在中央观测,向上向下不同但又彼此相似,它们最后在远方交叠于深色地平线,像镜面成像一样,”文栩捷继续说,“向海洋深处的前进并非总是平安收尾,大海留下了一些人的生命和另一些人的梦想,不过,正因它与天空互相对称和映照,所以前人们都说,溺于深海也同样是坠入夜空——她是这样给我说的。岛上的人们往往会选在星星多的日子出海,并在前夜一同向天空、向离去的前辈们祈祷平安。”
“从四五岁开始懂事的小孩,到暮年不太清醒的老人,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迷信,但大家依然会将其作为仪式般继续下去,然后走上前人走过的道路,向着未知的海洋远行。”
“我小时候觉得,某种意义上,同天空与大海一样,离去的人和留下的人也像是遥望彼此但无法触碰的一体两面。所以对我而言,那句话的重点不在于离去,而在于……传承?”
他说到最后尾音上扬,是文栩捷这个人少有的、认真而不确定的语气:“我并不想提议探讨生与死这一角度——而是,我更想说,道路上的延续,一些人踏上征程,以各种方式到达自己的终点,另一些人与他们告别、再在前人的注视下走上他们的道路,这样的。”
最后,他的故事确实成功说服了在场所有人。于是药团这次的选题便以此为基础展开。
至于更多的——文栩捷不说,大家也都没有再追问下去。仅仅是他说的部分,就完全足够作为故事雏形了。
而此刻,他们在舞台上所讲述的,就是属于“离开的人”所留下的传说。
年少时独自踏上前路,人生如同单行道一般。
“灰尘铺满陌生的起点站
丢失了返程按键
单向列车的唯一解是向前”
成员们彼此交错着在台上走位,互相擦肩而过,又或是短暂片刻停下步伐。
齐路遥举起话筒,唱出他的第一句词。
“得与失总各自参半
下一步是机遇又或是背叛
生活总与迷雾相生相伴”
与之前的队友们一样,同样是刻意压低的音色——此时台下的观众们已然接受了全员都用非日常的音色唱歌,不再对其做出特别的反应。
齐路遥的预想是这样,但来自台下的反馈依旧比他预想的强烈不少。
这一段里,他们开始讲属于前人的旅途。
纵然世界永远不缺天才,但对第一次经历生命的人而言,缺乏指引的路途不太顺利才是常态。
“踏过片刻喜悦与长久晦暗
谈及来路也不算遗憾”
于是他们说得失成败,说无常与命运,说被后人定论为正确或错误、但对身处其中的人只有选择与未选择的那些节点。
起伏不定某种意义上才是人生的确定,而同样能被确定的是——
伴奏的音调骤然升高,队员们的脚步停顿住,各自站在不同立式镜子的边缘。
一同开始演绎这首歌的第一段合唱。
“纵身一跃的我
陷入泥沼的我
拥抱洋流的我
斩断执念的我
向无望奔跑的我”
不过,说合唱也不完全合适。
七个人的高音被分出了好几重层次,不同和声彼此之间易于分辨到泾渭分明、但又配合和谐到宛若本就一体——这可以说是属于Blazar的集体炫技。
每句唱词的演绎核心在他们之间转移,而呈现出的声色重心也如同流淌的海水般在台上游移。
是几乎毫无瑕疵的完美配合。
“请忽略我
请放弃我
请忘记我”
走向结局的前人如此般向后来者诉说,如同时间流动般永不回头,而在此之后便转身投向属于自己的命运。
“逆行重力的我
坠入夜空的我”
到最后,声音间的层次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家共同的、齐声的合唱。
而在“坠入夜空”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台上的全员各自背对着镜面、或者更准确地说,背对着镜面所反射出的流淌的夜空——向后直直倒去。
下一秒,台上特制的立式镜子们被碰撞后同时应声倒下,在地面上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也伴随着破碎的巨响。
同时碎裂的,还有身后屏幕上本安静流动的星空图景;同时响起的,也还有骤然变得激烈的伴奏声。
齐路遥在那一瞬间微微低头,从碎片中看见被倒映着的破碎的夜空。
观众席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安静片刻,接着他所听到的,便是在整场公演中都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他稳住重心,趁着观众被碎裂的镜子和光影的诱导转移注意力的片刻,伸手摘下肩头的黑色羽毛插在腰间,将外套向背后一扔,再绕过只剩框架的镜子,与队友们一并转回舞台正面。
耗时三秒的全员换装,蓝黑的风衣变成白色的丝质衬衫——这倒是很像摘星2三公时的那件衣服。
齐路遥在上台前还开玩笑说,希望这次的三公也如同上次的三公般顺利。
此时此刻,刚才镜子破碎的转场带给台下观众的现场震撼显然尚未落幕,全场的气氛都已然到达了某种高点。
这也合理。
比起需要被后续慢慢解读与思考的、属于表达层面的东西,在层层递进的华丽的高音转音与和声之后、接续的更有直接冲击力的声音与画面,显然更能直白地引起观众的激情。
他们的下一段演绎当然也不会等待热情的消退。
镜面破碎后骤然抬升的背景伴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趋于和缓。而在这之后,齐路遥举起话筒。
“抬头看悠扬炊烟飘向云端
月色流淌垂落海面”
这一句不再是压低的音色,而换回了更常用的风格。
在同一场舞台表演中切换不同的音色,观众们自然也能明白,这是一段新故事的起点。
——而他们进一步容易发现的是,虽然曲子的音调被抬高了一些,也变成了惯听的更有少年感的声色,但这一段的音阶走向却与上一段如出一辙,准确说来,它就是开篇升调后的结果。
“听着传说学习勇敢
也幻想奇迹与汗水交织的诗篇”
而在新故事的起点,新一代的少年人们听着离开的人的故事,又将重新踏上属于他们的道路。
属于他们的——未完待续的道路。
“虚影闪过斑驳的旧路途
展开了陈旧地图
人生答卷的反义词是驻足”
那条道路不再崭新而铺满灰尘,少年人从中隐约窥见前人走过的背景。
然后迈开步伐。
“成与败在彼此追逐
所倚靠是概率又或是天赋
生命是向前行义无反顾”
这是与第一阶段对应但又不完全对应的、属于后来者的行程。
成员们的走位与前一阶段大致接近,又有所差异。如果说上一个阶段的很多动线都是绕行与曲线,那这个阶段的动线则更笔直、更简单、更有某种应该被称之为“信念感”的意味在。
当然,现场的观众此刻并不能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所能看到的更直观的演绎,则是台上七个人各自定点在地面镜边停下,然后在抬升的音阶中,开始跳舞。
“全力挣脱禁锢于塔尖起舞
伴奏沉寂也从不孤独”
如果说之前走位过程中夹杂的肢体动作,是“加入了现代舞元素”,那这一段则是十几秒的、他们特意找科班生俞思晨请教过的、按现代舞风格改编表演。
七个人彼此分散,但又共同起舞,与队友们互相辉映的同时,也与镜子中反射出的、自己旋转的身影彼此映照。
齐路遥以一个轻盈而自由的旋转结束了这一小段表演,接着举起话筒,与队友们一同开始第二段交替分层次的站桩高音唱词。
“遥望天穹的我
穿越暴雪的我
搏击风浪的我
斩尽繁芜的我
同未知高歌的我”
与第一阶段不同的是,上一阶段的最后一句是音调下降,这一阶段的最后一句是音调抬升。
如果在节目播出后有人用来对比,或许能很直观地看出,从靳羽的第一句到如今的第二段高音,这首歌已然跨越了不知多少个音阶——他们创作的时候,几乎是卡着成员们能顺利完成的音域上下限来的,仅论这一点,其核心目的就是炫技。
只不过在台上表演的时候过渡还算自然,大概此刻并不会有人直观意识到这一点——大家更关注的当然是直观的舞台呈现效果。
当然,在纯vocal曲中,高音就是提升直观冲击力的最好选择。
第一阶段中,离去的人站在终点回首过去,想着人生如流星般闪过。而此时此刻,年轻的人尚且还有无限未来。
台上的演绎者们各自在地面的镜子边坐下,抬起头合唱。
“请看着我
请爱着我
请记住我”
随着演绎的推进,音调逐渐低下来几分,节奏放缓,和声也变得轻柔而温和了不少。
年轻人们看着头顶的天空,似乎也是想透过闪烁的星星,看向那些若隐若现的、始终注视着海面的、虚无却又似乎真实存在过的身影。
“追寻流星的我
凝视夜空的我”
背后的屏幕变成了流星划过天际的图景,场馆内的实时转播屏则变成了俯拍的视角。
于是他们又低下头,与镜面中的自己对视。
在刚刚转身坐下时,齐路遥已经将黑色羽毛重新卡在了肩头。
这是他们的一个小设计。
“我们可以每个人选个小装饰,用来代表第一阶段的人,”舒卓然当时如此提议,“将其作为前人的信物留到第二阶段,作为一种象征。”
这显然是一个很好的提议。
于是昨天彩排前,他们在盒子里挑挑拣拣找深色系的、方便摘取的饰品,齐路遥第一个看中的就是这个黑色小羽毛夹子。
“你帮我找一下,有没有什么……比如北极星形状的?”
而靳羽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眼齐路遥手上被选中的结果,然后说。
“你不是不喜欢用羽毛这个意象自我代指吗?”齐路遥扭过头看他,语气中带着毫不隐藏的笑意。
这倒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果名字中有可以作为名词的字,很多人都喜欢用其发散出意象,用在各种同人作品或周边制作中。而比起更接近本义的羽毛或羽翼,靳羽本人提过,他自己更喜欢的是一些衍生的意象,比如飞鸟,又比如羽箭,他的飞鸟站也是因此得名。
至于齐路遥,因为他那个远近闻名的神站的存在,加上粉丝名,基本绑定的都是摇光、北斗七星或者干脆直接是星星之类的意象。
“也不是不能用,也不能说没关系……吧?”靳羽眨眨眼,停顿片刻说。
齐路遥虽然调侃,但还是很积极地陪他一起找,最后还真找了个北极星形状的领夹出来——于是倒莫名其妙实现了某种信物交换。
而此时此刻,齐路遥也同其他人一样,伸手覆盖上镜面,注视着其中被倒映出的自己。
深色的信物作为点缀,在纯白的底色下尤其明显。而他们从镜子中,看到的是尚且年轻的自己与离开的前人彼此交汇又融合的画面。
年轻人踏上旧人的道路,面临荆棘风浪,遵循他们留下的足迹,然后比他们走得更好。
而那些离开的、或功成身退或黯然退场的人,与那些错过的境遇,都将会始终与他们相伴。双方无法相见,但又时刻都能以另一种方式再会。
“无法触及的你
终将重逢的我们”
不可触及的背面也是终将重逢。
最后一句合唱声响起。
——但这不仅仅是台上七人的合唱,也是与伴奏声中的、他们提前录好的、另一种音色的自己的合唱。
两种不同风格的声音彼此交汇在一起,就如同是穿越时空,与旧日身影重见。
-
收尾部分的双重合唱成了这场又一个引起热烈响应的亮点,而药团人结束表演,向观众鞠躬致意然后下台。
实话说,比起立意和情感,对vocal曲而言,现场最重要的点还是好听,他们写歌时其实也更关注这点。
观众可能甚至不会在意歌词的内容,但一定会在意听感——而从台下的响应来说,齐路遥至少能确定,在“好听”这件事上,他们实现得很不错。
得到正向反馈的药团众人于是打算回准备室,却没想到,被意料之外的人拦在了途中。
比本人更先出现的是一道阴影,伴随着齐路遥不太熟悉、但也能辨识的声音——展询191的身高多少有点压迫性在。
“伸手。”他说。
被他拦住的文栩捷抬头看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仰视的角度下,莫名有点输了气势。
齐路遥不知道文栩捷的人际关系还能伸这么远。他试图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眼神暗示,但文栩捷并没有看他——准确说来,是没有看任何队友。
齐路遥又与靳羽对视一眼,得到的是同款的茫然。
展询见对方不动,于是又加重语气,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
齐路遥刚想着气氛不对,要不要说点什么,文栩捷总算是伸手接了——落到他手里的是一片白色药片,带着锡纸包装一起被剪下来的。
齐路遥偏头看了看,试图辨认,但没成功。
“你果然没给你队友说。”倒是展询见齐路遥的动作,用毫不意外的语气说。
“少管闲事。”文栩捷拆下药片,也不喝水,就直接干咽了下去,完了就开始阴阳怪气。
“这么果断,也不怕我下毒啊?”展询于是也回敬了回去,以一种很不符合他人设的方式。
“我也配你下毒?”文栩捷反问,然后说,“说完了?能不能快走。”
展询没急着走,反而是转向药团其他人:“这个人一到大暴雨天就会剧烈头痛——他自己是不可能会主动吃药的,如果往后你们身上有止痛药的话,可以直接给他,常见的都不过敏。”
齐路遥听到这种意料之外的展开,愣了片刻,然后点点头说好,那我以后随身带上。
接着他后知后觉想起,文栩捷确实在某个雨夜说过头痛,也确实在录团综下雨那会格外沉默,但就这两次,完全不同的表征,没人能将其和骤雨联系在一起。
而今天有演出,这人更是没有显露丝毫症状——但他总归是把药吃下去了,那肯定多少有点问题。
展询说完这话才转身离开。齐路遥问了句需不需要休息一下,得到了文栩捷否定的回答,于是便带着大家回到准备室。
流星雨的歌叫逆风起飞,立意都写在明面上,从彩排时的情况看,也是不太整视觉花活、主要注重听感的设计。
但经过刚才一耽误,他们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观众席的掌声,完完全全错过了全场表演。
只能等看正片了。齐路遥想。
而既然流星雨表演结束,药团人也就没坐下来,干脆直接站在门边等其他人一起返场。
——因为三公涉及参赛队更替,需要观众在前三轮第七和Afterday中二选一投票,因此必须现场公布本轮公演成绩。
而踢馆结果干脆也会被一并公布。
-
所有队都重新站上舞台——好在这个台子够大,分散开后还勉强不算拥挤。
虽然也只是勉强。
林若奕也上场,开始宣布本场结果。
与齐路遥的预期一样,倒序公布,留到最后的是他们和弧团。
“获得第二名的是,”林若奕看了看手上的纸,“Arc,最终票数,337.2票。”
“……以及获得第一名的,Blazar,最终票数,372.9票。”
宣读速度很快。
听到想要的结果,齐路遥松了口气,然后带着队友们再次向台下鞠躬致意。
这次只比一公流星雨的第一票数多不到2票,比他们自己的二公票数还少了不少,但却形成了到目前为止最大的第一二名断层。
主要是因为三公各队表现都还算不错,因此分数也相对会更均衡。
不过本场排名显然并非此刻的最重点。
“……目前已经汇总了前三轮的投票结果,此刻处在第七名的是,”林若奕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然后揭晓悬念,“Rainbows。”
一个有一点、但也不算太让人意外的结果。
弧团和流星雨两个并列第二男团不可能被淘汰,三个选秀团也很难在投票制度下输成末位。
一开始被预期第七的就是UD和Rainbows二选一,如今看来也只能说,即使嘴上说着不投,但邵怡蓝的事,并没有真正影响UD队里其他人粉丝的投票热情。
而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踢馆”这种设置,失败的概率都不会太高。
于是又一轮投票,结果也不出所料。
——夜团被留下,菜团淘汰。
齐路遥这时候才骤然意识到,三周下来,除了和翟一柯关系还不错、与方镜怿和佟乐音还算有一些来往,他与菜团的剩下三人依旧是快接近零交集的程度。
虽说那个三人组和靳羽关系明显不太行,因此他也不会选择和对方深入社交,不过话都没说几句,多少也……有点缺了什么的感觉。
只是他并没有想太久,就被新的事情吸引了关注。
林若奕让菜团人说被淘汰感言,于是大家依次说话,一路中规中矩,到佟乐音的地方,却出现了未曾料想的发言。
他先是惯例般感谢粉丝队友和节目组工作人员,然后说遗憾,但还会继续努力,接着话锋一转。
“还有,不知道这个时间点合不合适,但我还有一句话……想对靳羽说,”他犹豫了一会,突然转向药团的方向,然后开口,“现在的我希望你能和你如今的队友们一起赢到最后,也祝愿你能站在最高的地方、去最高的舞台——就这样,我说完了。”
齐路遥很意外,于是也转头看靳羽,发现对方似乎比他更意外——不仅意外,视线还在他和佟乐音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也不是很难猜。齐路遥心想。
佟乐音想的无非就是星世纪的前尘旧事,或许是一些本就各种意义上都不该也确实没有成为同路人、或者不那么光明正大地说——还好没有成为同路人的前同事们的故事,令人意外的点也只是他会在这样的场合说。
至于靳羽——
佟乐音发言结束,靳羽从齐路遥手上接过队里唯一的话筒。
很顺理成章地,他也想到一些过去的事。
当初星世纪分小圈子,他和佟乐音算在一个圈子里的,但又不那么熟。
一个圈子是因为他们都与简星航、时轻澜和翟一柯交好,不那么熟一方面因为双方都很社交慢热,另一方面因为都是主唱定位,一个A音科班生、一个A音附在读的准科班生,风格差距还不算太大。
一个队里不见得需要两个同定位的人,如果后续新团不通过自组队选拔,他们注定不会一起出道,所以也有点竞争关系。
即使不多。
靳羽的优点是年轻,脸好看,音色好,天赋更强,还有会创作,佟乐音的优点是镜头感好,练习久技巧更充足,舞蹈实力更强,更听从安排,以及在人际关系处理上看上去更擅长一点。
只不过他们当时都不觉得自己更弱,因此也相安无事地待在一个圈子。
毕竟都不是这个圈子的核心。
那时候训练之余,大家偶尔会坐在一起谈论未来。
时轻澜说,下一轮男团选拔肯定和叉团选拔一样还是自组队,他对此有充足的信心。接着又说我们一定要一起组队,努力打败沈疏影他们组和任秋意他们组,成功拿到出道位。
“实在不行的话,几个团一起出也行。”他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叉团现在上升期,也赚了不少,多养几个也养得起。”
“那我更希望我们能一起赢下来一起出道,然后超越叉团,最好还能去聚星馆开演唱会什么的,”而靳羽当时开玩笑说——他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某一瞬间的热血上头,加上觉得身边都是值得一起努力的同伴,“能不能再有志向一些。”
“我们不是还不够这个本事嘛,不要想这么远,叉团都还不够格去聚星馆,”时轻澜说,“先努力出道,再一个一个订目标不也挺好。”
“小时说得对,小羽你要不先做到在一百个人面前表演不要紧张吧!”
“那倒也不是,你也别这么说,有梦想总归不是坏事——”
于是大家吵吵闹闹,开始各种调侃。
而佟乐音那时候坐在角落,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靳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回忆起这种四年前的细枝末节的小事,甚至连同佟乐音当初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但他总觉得,佟乐音也是想起了那时候,因此才说出这样的话。
如今想起来,这些确实都是很小的事,时轻澜的说法和朋友们的反驳也不无道理,甚至比他的发言听上去要合适得多、也要理性得多。
但他也会不自觉地思考,如果换成此时此刻站在身边的人,自己绝对不会听到“不要想这么远”这种回答——齐路遥这样的人,只会在成千上万观众和聚光灯镜头下,对他的所谓“野心”做一个毫不犹豫的回应。
所以错过的机会也并不一定完全是遗憾,可能只是另一些幸运事件的前摇。
靳羽心想。
“谢谢……前辈,”于是他左手举起话筒说,“我会的。”
他说完刚准备放下话筒,意料之外的是,站在左边的齐路遥伸出右手,从反方向——他掌心的方向握住了他手上的话筒。
出自平日里养成的传接话筒的习惯,靳羽试图松手将其移交给对方,但没成功。
齐路遥的手指斜着用力压住他的指节,然后就着这个动作,将话筒拉到两人中央,微微低头凑过去说话。
“……我们会赢的,也会一起去最高舞台的。”
他说,语气很平稳。简短、清晰而确定的声音,落向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耳中以及心中。
齐路遥说完就松开话筒,指尖与靳羽本能般试图挽留的指尖擦身而过。他在台下为这突如其来的放狠话环节响起的呼声中,转身向着药团粉丝聚集的方向挥了挥手。
接着放下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些久违又少见的……名为紧张的情绪。
总觉得接话接得有点太冲动了。齐路遥在那一瞬间心想,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右转过头。
台上的菜团感言发表还在继续。
这么说很对不起朋友——但翟一柯的发言,靳羽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叹了口气,然后在台下呼声的余烬里偏头,与意料之中注视着他的齐路遥对视。聚光灯之下,对方的深色瞳孔中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像,也映照出各种放在明面上的、再好解读不过的情绪。
靳羽迎着这道熟悉的目光,终于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看来接话接得也不是很冲动。
齐路遥见到他笑,于是才总算放心下来。
-
结果的宣布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观众疏散的同时,他们也坐上了从场馆回录制基地的车。
药团先下车的人撑着伞站在门口等队友,而展询从旁边路过,又绕过来对文栩捷说了句“好好休息”。
文栩捷没回话。
展询也没再多说什么,说完这句,就跟着喻流一起朝着反方向走了——作为踢馆组,他们会在菜团搬出去后取代其位置,因此今晚还只能像之前一样,以非正式参赛者的身份住旁边的酒店。
而不得不说,药团人的好奇心显然已经达到了顶点。
“一些不值一提的旧交情,”文栩捷想了想,还是说,“你们想听的话,过会回去慢慢讲。”
显然没人会不想听——尤其是在与世隔绝三天之后。
弧团这轮休息日又要录物料,因此今晚不回录制地住。
这倒是刚好将整个客厅留给了Blazar众人。
“大家知道我以前组过乐队吧?”文栩捷坐在最中间的沙发上,开门见山。
“你是说面具人吗……知道,但也只知道组过。”齐路遥代替队友们回答。
对于只关注表观呈现的普通观众来说,一个乐队里更容易被注意到的位置是主唱,然后是吉他手或者鼓手之类的——rebirth早年有过不少乐队风舞台,队友们的定位换来换去,但在多数情况下,他们年轻的队长都承担贝斯手这个不太被人关注的定位。
当然,大家最直观的猜测是队友们都不会贝斯。但被问及原因时,文栩捷自己却说,他在出道前和朋友们组过一个小乐队,当时自己就担任贝斯手,所以很喜欢这个位置。
粉丝接着就开始考古,找这个小乐队的相关视频素材——一开始并不顺利,比齐路遥的那些早年街边演出还难找。
后来有文栩捷的高中同校学生出来说,难找是正常的,因为他们组的是个校园乐队,乐队名字叫面具人。
顾名思义,就是上台都戴面具。
与乐队成员相熟的人都没有跳出来说话,发言的是一个和他们完全不认识的学妹。
文栩捷读的是很普通的高中,小乐队也不出名,偶尔上上校园演出,多数同学都忙着学习,根本对不上成员名字。能对上文栩捷这人,还是因为他当年是老师们口中的传说、语文选择题不填也能考年级第一的、省状元预备役校草考神。
多少有点校园知名度。
而即使知道了乐队名,粉丝们翻箱倒柜,最后也只找到了三段视频,两段音质破损,一段由早该被淘汰的某款十年前的按键机拍摄。
这也是药团人对文栩捷这段经历仅有的认知。
“嗯,”文栩捷听到这个中二的名字,还是肉眼可见顿了顿,然后才点头,“当时队里的主唱就是展询。”
放在当前语境下,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他们还是感到了些许惊讶。
“那还是13年,我刚上高中,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小岛,看很多东西都挺新奇,”文栩捷说,“开学有个文艺汇演,作为大轴的是个独唱的男生,他唱完说,自己想组个校园乐队,有兴趣的可以找他报名——这个就是展询。”
“我当时想着小组织是快速融入新集体的最好办法,所以即使什么都不会,但还是去找他了,接着搞了个小测试,他说我有音乐天赋,就莫名其妙把我通过了——然后说队里缺贝斯手,你反正要从头开始学,不如学这个吧。”
“缺贝斯手好像并不是很奇怪的事。”谢忱冷不丁来了一句。
“确实,不过我那时候又不是很懂,而且可能是为了防止我跑路,最后干脆让我来当乐队队长,”文栩捷笑了一声,“后来我知道他其实是我隔壁班同学,再后来,我们乐队在年底成立,大家是中二病的年纪,觉得戴着面具还挺有档次的,所以就叫面具人。”
“14年我们乐队活动了一整年——当然大家主要还是上课,一般就自习课翘课练习,周末去商场演出,学校有汇演也上一下,但汇演不多。我本来觉得我的高中生涯会与此相伴,不过这是一个故事,所以故事肯定会有意外。”
文栩捷眨眨眼说:“15年初,展询他爸找到我,说他马上要出国读高中,但舍不得面具人,我是队长,所以他让我也帮忙劝他放下执念——具体怎么说的我不太记得了,总之就是威胁。后来展询果然说了这件事,说他不想出国,于是我对他说,高中生还是前途最重要,大家也不可能和他一直组乐队。”
“毕竟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家有的是资本,如果不是意外,这种人本来就不会出现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高中,他与我们都不在一个世界,所以也本该离开,”文栩捷继续讲,“最后所有人吵了一架,吵完之后我对展询承认说,他爸私下找过我,但如果他真的还是想留下来,我也可以站在他那边。”
“当然最后他还是出国了,出去之前找过我一次,说他依旧觉得我有音乐天赋,他有个朋友家里是开娱乐公司的,准备学国外组偶像男团,问我有没有兴趣试一试——我去试了,这就是后来的rebirth。”
“嗯,就是这样的交情。”文栩捷总结。
当然,还有一些他没有提到的——
比如说忘团刚出事的时候,文栩捷也做过一些调查。陆思和参与集体杀人事件,队友们都知情而不阻拦,背后自然是有势力撑腰,终耀在其中也不可能不占有一席之地。
在试图完全抽身而出、甚至于是揭发举报这件事上,文栩捷本来就孤立无援,而且只要行动,就必然会得到报复——他对此有完全的心理准备。
人生大起大落再寻常不过。他比一般人都起得高,也自然该接受比一般人落得惨。
文栩捷如此自我安慰。
但当时的他有过一瞬间想到展询,想到展询说终耀是他朋友家的公司。
于是文栩捷给展询的社交软件账号发消息,并非是寻求帮助,而只是征求建议——只不过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即使对方刚在一小时前发过动态,又在三小时后再发了一条。
又比如说展询其实前两天也找过他一次,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
“所以说,”当时,文栩捷听完后很直接地问,“你是希望我怎样呢,希望我恨你还是感谢你?”
“我希望你不要太在意我,”展询愣了片刻,然后回答,“我不值得在你心中占据任何地位。”
“真自我啊,”文栩捷差点气笑了,“真是一点也不让人怀念。”
“对吧,我就是这样的人,”展询于是也笑,“我一直都觉得,比起他们,比起我,比起rebirth,比起做领导者做定调人去关心照顾所有人,你还是更适合和会迁就你的人待在一起——在药团还算开心吧?”
“那也和你没什么关系。”文栩捷说。
“没关系最好,我觉得你现在就挺好的,”展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远离纪风隐的话可能会更好——他总有天会害了你的。”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你现在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文栩捷看着他说,“而且,比起在这里说让我远离我雇主这种话,不如早日放下指指点点的心思,这对你比较好。”
展询也没有再反驳。
他们如今早就不是会深入交流的关系了——至少从文栩捷的视角来说,从那个没有得到回复的消息开始,他就再也不会有这个朋友了。
很多人际关系都这样。如果在特定的时间做了不合适的行为,那就再也不会有挽回的余地——如果换成别人,比如简星航,大概还会有意愿去维系一段因为对方的错误选择而造成嫌隙的关系。
文栩捷对此感到庆幸。毕竟简星航和贺白泽的共同好友太多了,当年退团那事真闹崩的话,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也不止他一个,像靳羽就肯定比自己还要难办。
但他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不过,比起这些片段,此时此刻,在现任队友们面前,他只会陈述最简单的事实。
“后来他出国了,就没再联系了,我们想找他,他也不回消息,所以现在也不是很熟。”
“意思就是现在一般,以后也不会好?”舒卓然对此进行总结,“明白了。”
其间意味不言而喻——限定期内他们都是整体,队友们的社交关系总会彼此影响,对所有人都如此。
文栩捷也没有说“不必这样”之类的话,只说了句:“主要是,我确实讨厌比我高太多的人。”
“……太多是多少啊?”片刻的安静后,谢忱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你如果要求的话,”文栩捷故意停顿了几秒,才慢悠悠开口说,“以你为标准也不是不行。”
舒卓然在旁边笑:“怎么一定要问这么一句啊——谢可可。”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大家能不能再陪我坐一会。”文栩捷又说,迎着队友们不同于寻常的目光,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我自己是个挺没用的人,所以有点不想一个人待着。”
齐路遥觉得这人此刻的状态是……可以说叫前所未有的陌生。
无论是当下说的没头没尾毫无逻辑的话、还是他讲述中的过去的自己,都与他们这几个月朝夕相处中所认识的文栩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硬要说的话,可能和大家了解中的、忘团时期的他还有那么一点共同点。
明明齐路遥平日里很肯定地觉得,文栩捷如今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模样多少有些刻意——大家都对此心照不宣,并且还多少都有些乐在其中。
但他突然不那样刻意了,又让人觉得有些许别扭。
“你更想听其实你挺有用的,”齐路遥想了想才说,“还是更想听,没用是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常态,所以没用也没关系?”
“谢谢你的安慰,”文栩捷光速回答,“我更想听要不我们现在来打桌游吧。”
什么图穷匕见。
“打桌游你不会头疼吗?”林星源关切了一句。
窗外的雨势尚且没停,时不时斜落在窗上发出响声。
“所以我准备少用脑,”文栩捷回答十分果断,“你们给我放水。”
“做梦呢你。”舒卓然说。
于是大家坐下来开局——
如同承诺般,文栩捷还真一点也不动脑纯玩运气,其他人也真一点也不给他放水,看着他连输好几局。
虽说还是比有些倒霉人胜率高。
“你们都不想睡觉吗?”直到第十二局结束,文栩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都没人提。”
“大家不都在哄着你吗,你不提睡觉谁敢提啊,”靳羽调侃了一句,“而且再玩一把,我的队内综合胜率就超过你到第三了。”
文栩捷听前半段神色还有点愧疚,到后半段就开始笑,前仰后合的,笑完之后又正色说:“对不起大家——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我是在做梦吧,”谢忱眨眨眼,“六小时之内居然能从这个人的口中听到谢谢和对不起两句话,这个世界是不是出了问题。”
“那你可以现在喊一句登出,”文栩捷白了他一眼,“看看有没有确认面板跳出来。”
于是所有人都笑了出声。
而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文栩捷却没有跟着笑,他说完那句话就低着头,整个人进入了一种安静的状态。
齐路遥隔着一个人看他。这人偏长的发丝遮挡住了表情,但被抱枕遮挡了一半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下一秒,他将脑袋埋在了抱枕里,然后哭出了声。
猝不及防。
不知其他队友是否一样。但在这一瞬间,齐路遥确实很真切地感受到了大脑一片空白。
而思绪回归的下一刻,他最先想到的却是前几天。
前些日子的节奏不少,队内队外。于是有天排练后,齐路遥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不知道现在说这些合不合适,是不是有些越界,但是,”他当时说,“我希望每个人在Blazar的这段时间里,都能做最自由最开心的自己,不一定要承担什么责任,出什么问题也有我、也有其他人会成为你的后盾。”
那天的后续之一是,文栩捷私下也和他说了几句话。
“我现在觉得,当时诱导大家给你投队长票还挺正确的,”他一边笑一边说,“期待和责任对多数人都是束缚,但它们不会绑住你,不会让你不自由——所以你确实挺适合这个位置,我再当多少次队长,都不会比你适合。”
文栩捷说那句话的时候倒是确实在笑,但确实看上去也不太开心。
一如他每次提到这些话题时一般、也如同不再遮掩的此刻一般。
现实中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文栩捷的情绪爆发突如其来,队友们都愣在了当场。
坐他身边的靳羽先回过神,抽了两张纸递到他手上。文栩捷接过,将它们一点点缓慢地撕碎,然后松手,任由纸屑散落在地面上。
大家沉默了——不知道是一小会还是很久。
没人抬头看时钟,也没人去计算时间的流逝。
“我过会会扫的,”哭声逐渐减弱,过了很久之后,文栩捷终于又开口说话,声音很沉闷,“再给我几张。”
靳羽依言照做,于是大家坐在一起看文栩捷撕纸——他撕了一会大概心情平复了不少,最后总算是抬起头,看着队友们,然后提议:“要不大家现在去睡觉吧。”
“……其实再坐一会也不是不行。”靳羽说。
“你年轻,你可以通宵,”文栩捷扭头说,“但是我要睡觉,我不想今晚掉到胜率第四。”
“你真的在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故意输十几局送你上第二——虽然我今天没放水,但以后不是不行,”洛明决开口说,“不过齐路遥会不会放水就不好说了。”
“我不会,”齐路遥回应飞快、语气坚定,“我永远、不会给任何人放水的。”
“神经病啊。”文栩捷终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