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心思各异的两人是如何度过这一晚的,就说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琴芷嫣轻声唤路招摇醒来,想要同她一起去江州城找人做好事。路招摇这次倒是没发什么起床气,神清气爽地起来了,且言谈间格外看重昨日遇见的小短毛姜武。琴芷嫣心中吃味之余,亦有些担心她与姜武走得太近,会重蹈了前世的覆辙。
于是心念一转,将她目前身形透明一事点出。路招摇闻言,果真神色大变,颇有些扎心地将手中的黑袍塞给她,要她代自己去办。
见那人布置好任务后竟又毫不犹豫地转回房间倒头便睡,琴芷嫣当真是哭笑不得,隔着屏风远远望她一眼,见屏风后的人果真睡熟了,只得认命地披好黑袍转身出了房门。
这个时间外面明显还没多少人,她站在院中,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便将心中的杂念尽数抛开,准备出去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施个瞬行术前往江州城。
岂料抬步欲走之际,却见前头有两个逍遥客正谈论着前些日子捉去地牢的宗门人士。琴芷嫣本不欲偷听,准备等他们离开后再走,然而当听到他们言语中提及之人时,却又顿时怔住了。
宗门人士,又是前几日捉来的,那岂不是……柳沧岭?
这几日忙着与女魔头做好事,倒是将他给忘了。
她悄然跟在他们后面,想要探听一下那人的情况,哪知接下来却听见那两人话中所说的重点——柳沧岭身上被地牢守卫画了吸功法的阵法,时日一长,恐于性命有碍。
竟是又与前世无异。
琴芷嫣无奈一叹,原本欲往外走的脚步一转,跟在那两人身后寻去了地牢。
虽在前世便与柳沧岭断情,然而重来一世,她却仍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在万路门中,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毕竟此时二人之间,尚存着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之谊,且杀她父亲之人乃是他的姑姑与父亲,与他毫不相干。更遑论自始至终,他也毫不知情。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见死不救。
也罢,这次救他一命,便算全了二人昔年的情谊吧。下次再见,便是仇人之子,各凭本事了。
到了地牢门口,看门的守卫上前一步将她拦住,琴芷嫣前世早已经历过这种事,见状并不慌乱,只一脸淡然地道:“我乃门主徒弟,万路门中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
此言一出,那两人倒是被她的上位者气度唬住一瞬,下一瞬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质问她:“胡说,门主徒弟来这低级地牢干嘛?”
琴芷嫣冷笑一声,学着路招摇的嚣张做派,冷声道:“你们可知昨天那个看守禁地的管事,被我师父厉门主收拾成什么样子了么?不让我进去,我就与师父他老人家说一声,让你们同那管事一样,贬去山下帮人种地。”
一听“种地”,那两个守卫顿觉不妙。也不知这事在他们心中是有多大的阴影,琴芷嫣说罢,只等了几息,便见那两人对视一眼,终于肯松口领她进去。
到了关押柳沧岭的牢房,琴芷嫣走近了些,隔着栅栏去看牢房正中央躺在地上形容落魄的男子。
前世她心中尚有他,见到这一幕时自是心如刀割。如今没了情意,不再关心则乱,一时之间倒能客观去看待他的情况了。
杵在原地看了一瞬,见柳沧岭仍处在昏迷当中,见她来了也无甚反应,只口中一直在无意识地唤着她的名字,口口声声要带她走,带她离开万路门这个魔窟。
琴芷嫣微微摇头,暗叹他的执着,目光在他身上的伤处停留片刻,转而又去观察他身上吸功法的阵法。只见那道阵法呈幽蓝色,高悬在半空,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暗色的魔气,吸取着柳沧岭体内的生机与力量。
无怪乎他会如此脆弱憔悴。
以她现在的功力,倒是可以试着将阵法抹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些丹药吊住柳沧岭的命。
琴芷嫣定定神,出去一趟又回来,手中已多了一瓶灵丹。又借口招来那两个守卫,以门主徒弟的身份相威胁,命他们将阵法抹去,言辞之间透露出想要独吞阵中人功力的心思。
那两人起初还不肯,想跟她商量着平分。被琴芷嫣充满威慑的目光一瞪,这才不得不收起心思,走到囚门前,举起一根模样怪异却充满奇异气息的灵杖,几下便将那阵法抹去了。
琴芷嫣大感放松,如此,倒是无须她在人前暴露实力了。因着心中满意,待到其中一个守卫帮她打开囚门之后,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自怀中取出一个钱袋,递到那人手上,道:“劳烦两位兄弟了,这些银两,便请你们喝酒了。”
那二人本还对她先前行为颇有微词,觉得这女子忒霸道,此时一见到她掌中鼓鼓囊囊的钱袋,知晓自己帮她做事竟还能得些酬劳,一时心头大喜,之前的那些牢骚竟也浑然不在意了,伸手便要去拿。
琴芷嫣却不叫他们轻易拿到,在那二人疑惑望来时,只凉凉警告道:“我今日来此地一事,还望二位不要告知他人。否则……”
她说着,抛了抛手中的钱袋子。那二人的目光随着钱袋子的起落而上下晃动,又听得里面清脆的金玉碰撞之声,知晓其中定是真材实料,心中哪还有不依,忙不迭点头应了,发誓绝不会说出去。
琴芷嫣这才满意,将钱袋抛过去,任由那两人双目放光地去平分。待到四下无人时,她缓步走进那座牢房,走至柳沧岭身侧蹲下,将怀中的灵丹取出来一颗喂给他。
没过多久,柳沧岭悠悠醒转,见着来者是她,不由颓然道:“芷嫣,我答应过你父母,要好好照顾你,如今却要你来相救……是我没用……”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话语,却难再令她动容。心中暗道他天真,琴芷嫣不带一丝感情地对他说道:“你先在此调养,万路门现在说不定比外面更安全。”
“芷嫣,你这是何意?”柳沧岭见她语气不对,不由伸手抓住她手臂,急切道,“万路门乃龙潭虎穴之地,即便你同我置气,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手臂猛地被人捉住,琴芷嫣皱了皱眉,想到今后即将与他一刀两断,便也没有丝毫犹疑,抿着唇,直接将手臂从他掌中抽出。好在柳沧岭如今虚弱得很,她无须用力便能与他分开。
见着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无意与他多说,只扭过头去,淡淡道:“你无需多言,万路门是什么地方,我心中有数。在父仇未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见柳沧岭情绪激动,她也只作不知,接着说道:“你先在此调养,调养好了,便自行离开吧。改日我会再给你带些丹药来。”
将怀中的灵丹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琴芷嫣起身,便欲离去。身后柳沧岭的一声声充满急切的呼唤,她都听在耳里,却并不如何动容。
只是他现今对自己的情意仍有些棘手,她不欲放软心肠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更不愿让女魔头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走到门口时,还是如他所愿顿住了脚步,却并不转身,只是漠然道:
“沧岭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自从你爹失手杀了我爹后,曾经那个与你心心相印的琴芷嫣就已经死了。
杀父之仇焉能不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助你逃出去。往后再见面时,便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但愿,你能看清。”
说罢,也不管身后的柳沧岭是如何急着要与她解释了,直接疾步离去。
如此折腾一番,出去时已近日暮。琴芷嫣抬眼望望天色,只觉残阳如血,暮色暗淡,仿佛一片赤霞色的阴影当头笼罩下来,只瞧一眼便教人窒息不已。
以往她就不甚喜欢这般暗沉的天色,如今心头压着事,更是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如这天色般沉闷不堪,阴翳非常。
身后那两个守卫见她呆愣原地,不由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琴芷嫣不欲引人怀疑,加之又想起了今日出门所为何事,想了想,终究是不愿令这一日白白荒废,平白惹路招摇不快。于是便趁着天还没黑,掐了个诀,施着瞬行术去了江州城。
一直走到江州城中的繁华地带,琴芷嫣才堪堪停下来。寻了处勉强还算干净的地方,她顿了顿,自乾坤袋里取出方才来时买的摊位支架,又在架子两边各自支了道卦幡,左边上书“算命”“占卜”“趋吉避凶”几字,右边则写着“行善积德可抵卦钱”,完了尚觉不够,又在摊位前挂了个“路招摇座下护法”的牌子。而后,确定什么都不缺了,才坐在摊位后,有些难为情地开始吆喝起来。
“万水千山总是情,做点好事行不行?”
“日行一善,消灾免难。”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不论这一世所遇之事与记忆中有何偏差,这江州城却仍如前世的江城那般,行人如织,人声鼎沸。听见她吆喝的内容,不少行人都起了心思,纷纷过来问询。
为了更有说服力些,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琴芷嫣特意换了身行头,令人一看便觉得仙风道骨,颇为可靠。眼见这么多人听了她的话后凑上前来,她心中不自在的同时,也是有些欣喜的成分的。虽然仍有些适应不来被这么多人围着,但为了路招摇,豁出去了。
一开始对答时她还有些羞涩,后来硬着头皮将那些人当做空气,倒也渐渐适应了不少,应对起来也越来越从容。很快,便为几个凑热闹的人算了一卦。
有着前世的基础,琴芷嫣说起这些八卦论断来可谓头头是道,若说一开始说旁人还不大信,在见到重返回来报喜之人的反馈时,心底的疑窦也彻底转换成了排不上队的焦灼。
“道长,给我算一卦啊道长!”
“诶诶诶,别挤啊……”
“哎,前边那个,插什么队啊,没看见大家都在排队吗!”
这一趟下来,可谓收获颇丰。琴芷嫣瞥了眼身旁高高垒起的衣服堆,心头终于觉得满意。那是一些图方便的人为贫苦之人捐赠的衣服,只待今日之事一了,便会有专门的人过来将之取走,送给有需要的人。
想着今天做好事的数量应该达到路招摇的要求了,她轻轻捶了捶有些劳累的四肢,编了个理由将人群驱散,又说明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过来,这才令那几个没排上队的人满意离开。
见天色已晚,为免路招摇等太久会着急,琴芷嫣甚至都没怎么歇息,便又掐了诀,快速赶回戏月峰。
回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路招摇站在外头焦急等着她,甫一见着她的身影,便喜道:“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出了什么事?”
琴芷嫣不由觉得奇怪。女魔头向来嚣张自信,平日里很少在自己面前露出这等焦急模样,究竟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人或事才会让她焦躁成这样?
她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慌乱倒并不像是害怕,更有些像是在头疼什么事情。印象里,能让女魔头头疼的事,恐怕只有自家那位修了菩萨道的大伯父琴千弦了,莫非……
果然,路招摇张口便道:“先不说那么多,琴千弦来了!不管用什么理由,你得赶紧先把他糊弄走,刚刚我跟他坐一块的时候,总感觉他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我内心所有的小九九,我看着就心慌!”
大伯父居然真的来了?
看来人果然经不起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