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类有什么好的呢?
这是身为小和尚的行舟想不明白的事,这也是身为酒吞童子的行舟想不明白的事。
行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身为人类的时光了。那个时候,他还不过是平安京附近一座寺院里普普通通的孤儿。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寺院里的老和尚是在某一个秋天的早上,在门口发现的他。老和尚对他有养育之恩,然而,在那座寺院里,老和尚也是对他最严厉的人。有时候,小小的行舟并不明白,为什么寺院里别的和尚可以在念经的时候偷懒,可以在外出修行的时候偷偷喝酒,甚至与一些美丽的姑娘相恋,而只有他,哪怕是跟随主持去往富户家做法事时多看了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一眼,老和尚也会用一种让他读不懂的怜悯神色看着自己说,行舟,这是罪。
——我只是好奇呀,好奇为什么那个小女孩能笑得那么开心而已。
那个时候,行舟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好奇也会被老和尚定义为罪。直到有一天,他跟着老和尚在平家的门前,看到了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他们那天去的平家不是京都中那一支嫡系,而是靠着祖上余荫勉强在平安京中维持着贵族体面的旁支而已。但即使如此,那个家族的气派也不是他们这群和尚能够想象的。
行舟和寺院僧众跟着老和尚受平家邀请,为新逝的家主超度。当他们走到那座大宅门口时,行舟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平家的侍从推到在地。平家的主母站在门内,以袖遮面,嫌弃地看着那个女人。旁边面相刻薄的老侍女代替主母居高临下地训斥道:
“你不过是家主抛弃的女人,如今竟然还成了妓女,有什么资格来为家主吊唁?还不快快离去,免得污了我平家的土地。”
女人抬起头,长发散落,一张憔悴但不失颜色的脸露了出来。她泪流满面地望向门内,嘶声喊道:“佐为大人!佐为大人……”
女人的恸哭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老侍女嫌恶地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侍从将女人拖远些。几个男人毫不怜惜地走过去,拽起女人胳膊,也不管她有没有站起来,直接将人拖着走。行舟一行人在路旁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个女人的视线和好奇的行舟对上。
“你是……行舟……孩子!”
女人眼中的亮光让行舟有些害怕,那种悲欣交集,又带着一丝癫狂的情感,不是小小的行舟能够理解的。他紧紧抓住老和尚的袍脚,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和尚走到平家的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那个以袖遮面,连话都懒得自己说的主母,像打量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而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对老和尚说道:“十方,这就是那个罪孽?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我们请你来,是为了超度家主的灵魂,不是为了给平家找麻烦的。”
“夫人,”老和尚向对方施了一礼,保持着出家人的慈悲,“当年琴姬将此儿送入我门时,就已经斩断了他与俗世尘缘,从此只有出家人行舟,而没有身份不明的私生子行舟了。”
那天最后,行舟被允许进门,但是没有被允许进入灵堂。小小的孩子蹲在下人聚集的地方,任来来往往的过客打量。那些自以为小声的私语,那些若有若无的探究视线,都让行舟感到惶恐。他想找老和尚,然而老和尚领着一帮僧众正在做超度的法事,根本无法顾及他。
“太像了……”
“真是家主跟妓女生的孩子吗……”
窃窃的议论声像诅咒一样往行舟的耳朵里钻。他想逃。然而稠密的人群让他迷失了方向。在人堆里乱窜的行舟,一头撞上一具柔软的身躯。
“哪里来的野孩子?”一道女声厉声喝道,“还有没有规矩了,把小姐撞坏了怎么办?”
晕头转向的行舟抬起头,看到一群侍女簇拥着一个肌肤如雪的女孩子。
女孩看着他,眼中带着惊讶的神色,问道:“你是谁?”
“我是行舟。”
“行舟啊……”女孩没有流露出主母那样的不屑,也不像老和尚那样总是怜悯地看他——她笑着,仿佛有些悲伤,有些温柔,“行舟,我是葵。”
“葵姬小姐,您怎能与这般低贱的人说话?!”行舟还在怔怔地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孩,旁边的侍女却已经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尖声叫道。
“末叶,”葵姬叹了口气,阻止侍女再说下去,“他也是父亲的孩子。”
“那个女人的……”侍女看了行舟一眼,带着与那主母如出一辙的不屑。
“葵姬,在磨蹭什么?进来。”
正当葵姬想要跟行舟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矜持的女声从灵堂内传来。那个脸上总是带着骄傲神色的主母,已经没有将行舟放在眼里了。但是,她同样不允许她的女儿将行舟放在眼里。
那天之后,寺院里对行舟身世的议论声渐渐多了起来。行舟也渐渐明白,为什么老和尚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为什么总是严厉地要求他,为什么不允许他有任何欲/念。因为,那是罪。他就是罪。
年轻貌美的平民女子因为天真,受到贵族男子的引诱,将他带来这个世界。随后,又惨遭抛弃。哪怕男人任凭妻子将行舟的母亲设计送给赌徒,又被赌徒卖入妓院,这个愚蠢的女人,心心念念地依旧是那个只给了她一夕欢愉的浪荡纨绔。
除了十方的寺院,这个世界再没有哪里能接纳行舟。
你真是个错误啊,行舟。要小心,可别在长大之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寺院里那些年轻的僧正有时看着行舟因为长大越发漂亮的眉眼,总是半叹息半告诫地说道。
可是,我有什么错呢?美有什么错呢?爱,又有什么错呢?
行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去指责那个男人和那个家族的冷酷,而要指责那个据说是他母亲的女人心怀妄想,指责他自己都无法选择的身世和容颜。
成为少年的行舟,看着被抬到寺院的那个女人的尸体,看着周围的人对着那具身上满是伤痕,但也不能掩去美丽的尸体指责女人的放荡不堪时,他是不明白的。
有着一副绝美容颜的行舟,因为那些少女争先恐后来献殷勤,而被老和尚指责执迷不悟的时候,他也是不明白的。那些少女不过是天真罢了,他也不过是不愿对人太过冷漠罢了。然而这一切,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邪恶。
行舟,不是这样的。世人多顽愚,他们只会服从贵族制订的一切规矩和谎言。你不是罪,你……是我的弟弟。
那个叫葵的女孩这样对他说。然而,就在葵姬悄悄来到寺院看望他之后,那个唯一将他当作亲人的女孩,也死去了。死状和那个被称之为他的母亲的女人一模一样。当他在寺院附近发现葵姬那衣不蔽体的尸体时,他心里竟然没有太多的悲哀,因为从那悲哀里,他竟也能品尝出一点美的永恒。
那便是女性的爱吧……唯有死亡,能将她们的爱定格;也唯有死亡,才能激起他对爱的渴望,让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鲜活地存于世间。
所以,当人们将葵姬的死归咎在他身上时,行舟并不想去辩解什么。那些恶意的揣测,隐藏在寺院中的凶手的庆幸与得意,甚至老和尚的失望和痛心,都让他能够从中汲取某种力量,他隐隐感觉到,那力量可以让他脱离十方的戒律,自由地去追求他想要的爱。
后来,当葵姬的母亲认定他是凶手,要将他处死,无数的恶念聚集到这座毫不起眼的寺庙中时,他终于解脱了。一个由人身化为恶鬼的妖怪,酒吞童子,从此依照自己的心愿,四处猎取女性的爱,用她们的死亡来维护爱的纯洁。直到他被源家用一把童子切安纲斩得差点魂飞魄散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