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迷心窍了。
这是书生的第一反应。
但大约是夏月明眼中的善意,让他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吞了口唾沫,切切然开口道:“什么心愿都可以吗?”
夏月明认真点头:“嗯,我会尽力帮你完成。”
“那……”书生眼中燃起异样光彩,期待道:“我想活着。”
夏月明:“……”
她小时候曾在爷爷家住过一段时间,见过爷爷渡魂。
一般来说,只要满足鬼魂心愿,让他们再无挂碍,便可劝他们离开人间,早投轮回。
但“活着”这个心愿,却是再厉害的灵术师也无法实现的。
见夏月明十分为难的样子,书生又道:“那我换一个,让我进京赶考。”
夏月明:“……再换一个呢?”
鬼魂确实可以用与生前无二的实体,在人间行动。但京城距离此处,定然不会太近,那么他就面临着与夏月明同样的困境——炼魂,或者消散。
其二,先前遇见的缉灵司小队,虽只是三名少年,却可以趁树妖不备将其伏击,那么可想而知,他们总部所在的京城,防鬼措施该有多么森严。
见夏月明仍是为难的样子,厉鬼眼中的希望逐渐破灭。
他突然难过地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这样死了呢?明明只是寻常赶考,寻常投宿,夜里还听从雁娘嘱托,没有在荒郊野外随便凑合,选了信任的同窗介绍的驿馆啊……为什么会是黑店?为什么会有迷香?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夏月明听闻书生的质问,心中凄楚,她很明白他的感受。
生命戛然而止,没有任何预兆,让他措手不及。
可他正那样蓬勃地、努力地,在自己曾用心规划的道路上攀爬,每一个节点都不曾懈怠。
偏偏世事无常,就像刚发现大块食物,正开心朝蚁巢搬运的小蚂蚁,突然被顽皮的孩子用开水淹没了一般。
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也像一只遭遇开水的小蚂蚁一样,一切决心和努力都化作了徒劳。
思及至此,书生更加崩溃,一边哭一边悲痛大喊:“雁娘,我对不起你!十年寒窗,你为我付出太多……可我如此不成器,竟连活着都做不到……”
他声嘶力竭,仿佛只要喊得足够大声,远方挂念的人就能听到一般。
虽知这仍是徒劳,夏月明却并未阻拦他,只默默站在他身侧,任由他以发泄情绪的方式,来逐渐接受现实。
良久后,书生嗓子也哭哑了,眼泪也哭干了,连魂体都有些飘忽,他才面容呆滞地停了下来,对夏月明道:“驿馆东侧第二间客房床底,有我的一些盘缠,我想请你们帮我把它还给梦香楼的雁娘。让她不要再等我了,是我辜负了她的期待。”
那些盘缠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做苦力赚的,有一部分,是雁娘借给他的,那是雁娘这些年来辛苦攒的赎身费。
夏月明点头:“好,如果她知道了,你就可以心无挂碍地转世吗?”
书生沉默良久,点头应了声:“嗯。”
小白去将书生包袱取来,三只鬼便一同上路,前往雁娘所在的梦香楼。
趁夏月明与另外两只鬼有些距离后,系统在她耳边悄声道:“事儿真多,干嘛还要帮他完成心愿啊,直接抓去给阴差不就完了?”
夏月明不甚在意地笑了下,道:“举手之劳嘛。”
她深知遗憾是世间常态,但正因如此,抚平遗憾的机会才更为珍贵。
……
凌晨时分,梦香楼灯火通明,笙歌宛转。
身材丰腴的鸨母哼着小曲儿,红光满面地穿过各色绸缎挂帷,晃晃悠悠来到了二楼最里间的厢房外。推门便道:“雁娘啊,李大官人又来啦,你可不能再躲了啊,都三天了,再称病就不礼貌了。”
被唤作雁娘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虽未施粉黛,却姿容出众,清雅端庄。
她正坐在圆桌前,给一件素青色的袍子上缝花。
见鸨母进来,雁娘起身款款行礼,放下手中活计,亲昵地抓住鸨母的手,娇声道:“好妈妈,我今天身子仍是不如意,麻烦您帮忙同李公子解释解释,看看有没有姐妹愿意替我。”
鸨母脸色骤然一沉,另一只手朝身后一挥,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便端着托盘从她身后挤上前来,抢了话头。
“我们雁娘这是怎么了?放浪了半辈子,这会儿开始装模作样矜持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是状元夫人了呢!哈哈哈~”女子声音洪亮,好像巴不得让门外的人也听到一般。
见女子走到桌前摆放点心,鸨母又拉着雁娘劝道:“别做白日梦了,雁娘。我跟你打赌,那个穷书生根本不可能考上的。要是考上了,就更不可能要你了,状元怎么可能纳妓呢?不过是看你傻,想骗你的钱罢了!你信我的,我见过的男人,可比你吃过的馒头还要多。他此番拿着你的钱财一走,还不知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呢,你这辈子要是还能见着他,老娘我直接脱了衣服去大街上跳舞!”
说话间,艳丽女子已摆完点心,又顺手揭开薰炉盖子,朝里面洒了些白色粉末。
同鸨母交换眼神后,二人又一唱一和,将雁娘嘲讽了一番,才翩然离去。
雁娘早已习惯了她们的说辞,只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坐在桌边缝花。
半个时辰后,她忽而觉得眼皮沉得慌,便趴在桌上,晕乎乎睡了过去。
随后房门被粗鲁地推开,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腻笑容的中年男人踏步而入。
正是今日指明要雁娘伺候的李大官人李涩。
李涩贼眉鼠眼,贪婪地打量着雁娘,搓着一双咸猪手便朝雁娘走了过去,望着雁娘白皙嫩滑的皮肤,忍不住直咽口水。
“嘿嘿嘿,这西越产的迷魂散,效果就是好啊。”
他边说边将鼻子凑到雁娘颈间,沉醉地闻了又闻,一脸得意淫邪的笑容。
闻够了便撅起肥厚油腻的嘴唇,朝雁娘丹唇吻去。
“啪!”突如其来的一记大耳光,将李涩抽了个满脸通红,半边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李涩脑袋被抽得发懵,捂着脸左右一看,空无一人,立刻惊恐地缩到了桌脚边,慌张地问:“谁?谁打我?”
在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阵阵阴风中,他听见一声嘹亮怒喝:“畜生!”
声音清越冰冷,愠怒中透着令人胆寒的杀意,吓得他连滚带爬躲到了桌子底下。
“谁、谁在说话?快点出来,别、别装神弄鬼的!”李涩试图威吓对方,但声音颤抖没有半点威力。
“不孝孽畜,我是你太爷爷!”
“太爷爷?”
李涩半信半疑,此时围绕着他的阴风也变得忽大忽小,令他心里更犯嘀咕。
“这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怎么跟我家小妾扇风似的?”
刚嘟囔完,脸上就又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比之前那巴掌还要狠。
“放尊重点!谁跟你家小妾一样?你配吗?”
不知为何,那神秘的声音听起来更愤怒了,李涩欲哭无泪:“我就随便一说……”
“说也不行!连稍微想一下都不可以!”
这熟悉的护主的语气,不是小白又会是谁呢?
他们来找雁娘时,正好看到李涩轻薄雁娘,愤怒的书生抬手就给了那畜生一巴掌。
为免暴露身份惹祸上身,夏月明便授意小白借这畜生太爷爷的身份一用,替他祖先来教育教育他。
而那阵阵阴风,便是担任气氛组的夏月明和书生一起扇出来的,胳膊都要扇酸了。
在夏月明的眼神提示下,小白压抑住因李涩言语上亵渎主人而生的怒意,继续往下演。
“你这畜生,卑鄙下流,荒淫无度,连禽兽也不如,害我在九泉之下抬不起头来,连家族气运也保不住了。”
“啊?”
“你的所作所为背离家训,损害家声,贻笑鬼神,严重影响了家族气运,要不了两个月,整个家族就会破产,沦为街边乞丐!”
“啊??”
小白连用了几个四字词语,倒是把李涩给唬住了。他瑟瑟发抖,竟不知自己一时色迷心窍会有如此后果,连忙跪地磕头,忏悔求饶:“太孙知错!求太爷爷指明生路!”
见威胁起效,小白乘胜追击,继续道:“我向神鬼求情,他们念我过往功绩,愿意通融。只要你从此开始戒色十年,便可既往不咎。”
“啊???”
李涩表情过于精彩,连夏月明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小白见她被逗笑了,更是有意卖弄,继续道:“我知你这畜生管不住自己,便特地来此,帮你斩除祸根,永绝后患。”
李涩胯一疼,没忍住尿了裤子。
顾不上衣服湿臭,李涩趴在地上,凄厉地高呼了一声:“太爷爷饶命啊!太孙能忍住、能忍住……十年而已,不算长,求太爷爷开恩,放过太孙……太孙一定诚心忏悔,绝不再犯!”
知他此刻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儿,小白故意沉默了一瞬,将紧张的气氛拉满,才悠然道了句:“当真?”
李涩连忙点头:“当真当真,太孙愿以性命起誓!”
小白笑眼盈盈望向夏月明,见她点头,才颇有些可惜地松口道:“那便先饶你一命吧。回去后跪一个月宗祠,将你方才所起之誓加上前因后果每日抄写一百遍,不然——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李涩急忙道:“太爷爷放心!太孙回去就抄,绝对一个字也不少!”
“嗯。将地擦干净就快点滚吧,不然待会儿我一琢磨,又改了注意……”
李涩闻言赶紧就趴在地上,用袖子把自己弄脏的地擦拭干净,而后弯着腰起身,迅速跑到门口,又朝房间四面都拜了拜,才连滚带爬,逃也似地离开了。
他走后,小白畅快地大笑了起来,与夏月明一同现了身。
对生者隐身的能力一般鬼魂都会有,只需一些技巧便可掌握。且这隐身只对生者有用,鬼魂对鬼魂是无法隐身的。
夏月明见书生没有现身,便再次确认道:“真的不再见她最后一面吗?”
书生面色凄然,“嗯……我这幅样子,还是不要让她看到了。”
“好。”夏月明说罢,轻轻唤醒了趴在桌上的雁娘。
书生虽未现身,却下意识藏到了房间的纱幔后面。
雁娘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一张陌生清丽的女子面容,接着又看到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仙姿玉貌的男人,一时更是恍惚。
“你们是谁?怎么在我的房间?”
夏月明并未言语,直接将书生的包袱递给雁娘。
雁娘一眼便认出这包袱,警惕问道:“这是什么?”
夏月明道:“打开看看。”
雁娘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有些抗拒地打开包袱一确认,顿时心慌了起来。
“文韬的盘缠,怎么会在你这里?”
夏月明望了纱幔一眼,坦言道:“他误投黑店,遇害了。”
“哪里的黑店?”雁娘仍强撑着最后的意志,希望面前的陌生人只是骗子而已。
夏月明心有不忍,沉声道:“平远村外的驿馆。”
“怎会如此……”清晰准确的答案击碎了雁娘最后一丝幻想,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跌坐在地,“文韬他苦读数年,夜以继日,寒暑也不曾懈怠……他满腹才华,却为何……为何连京城都到不了……”
夏月明的眼眶也忍不住有些湿润了。
雁娘在听到书生遇害后,第一时间不为有情人阴阳两隔而哭,不为自己平白投入半生却了无回报而哭,而是为他志向夭折、才华埋没,郁郁不得志而哭。
不为他不能回来而哭,而是为他,未能到达施展才华的理想之地而哭。
夏月明心中惭愧,她本以为书生是雁娘的情郎,此刻才知自己将这段感情想得浅薄了。
她对他,没有依赖与渴求,单是惺惺相惜,怀才不遇,如高山流水般的衷心赏识与倾慕。
她不忍雁娘就此抱憾,虽来之前书生已明确表达过,不想雁娘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却仍自作主张了一回,蹲下身来对雁娘道:“若他魂体满身伤痕,狼狈不堪,你会想见他吗?”
雁娘泪眼朦胧,没有片刻犹豫:“我想见他。”
窗外大风吹开纱幔,夏月明看到书生阮文韬眼中蓄满泪水,他下意识摇着头,不愿让雁娘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
夏月明声音哽咽,恳切道:“比起逝者,生者才是弱势的一方。他们没有主动割舍的权力,若没有最终的告别,便无法单方面为曾经共有过的生活画下句点,去过新的生活。”
这句话像裹着棉花的铁拳一样,恰到好处砸在了阮文韬的心上。
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掀开纱幔现了身,缓缓走向雁娘,轻声唤道:“雁娘。”
“文韬?!”雁娘匆匆起身,明明才知道永别,盛满泪水的眼中竟刻满了思念。
二人互相唤着对方的名字,朝着对方奔赴,而后紧紧相拥。
良久后,阮文韬轻声道:“对不起,雁娘,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你为我付出这么多,可我、我甚至……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雁娘笑着摇摇头,轻轻擦去阮文韬脸颊的泪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不,你不必自责,你不欠我。我知你身心所受的伤,远比我想象的煎熬。我想见你最后一面,是想告诉你,在陪伴你的日子里,我的内心很充实。你对我从不曾卖弄,亦不曾贬低,与你在一起,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看想看的书,聊想聊的诗文,将我自己没办法做的梦寄托给你,而你亦与我有着同一个梦。我帮你实现梦想,亦是你在帮我实现,我无法完成的那个梦。所以我要谢谢你,文韬。我生来不曾自由,但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仿佛窥见了——遥不可及的自由,这便足矣。”
听她说完,阮文韬已泣不成声,眼泪如决堤的江流般,怎么也止不住。他胡乱地抹了抹脸,赤诚而挚切地道:“雁娘,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遇见你。你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更坚强、更自由,更有风骨和才情。我常常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此刻更甚。这辈子能见你最后一面,必是上天垂帘。若有来生,你仍会是我最敬重、最倾慕之人。”
二人都努力露出笑容,却仍止不住眼泪扑簌而下。
直到小白递来一张手帕,夏月明才发觉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爷爷曾说过,心软的人渡不了魂,她慌忙擦去眼泪,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不忍提醒道:“天亮不好赶路,该走了。”
“嗯……”阮文韬紧紧握住雁娘的手,内心不舍,迈不动半步。
见他不听主人的话,小白直接上前拽住他胳膊,给拉到了窗边——他们来时也是从窗户进的——然后扛在肩上,跳到了楼下。
雁娘一脸懵然看向夏月明,夏月明无辜摊手:“说实话……我也很意外。”
随后她也从窗户跳下,同雁娘挥手告别。
雁娘将身子探出窗外,目送三鬼。
行至拐角处时,夏月明对小白道:“把他放下吧。”
阮文韬这才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支配权。
他朝着雁娘的方向望去,目色郑重地伸出胳膊,将两只手交叠于前方,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是本应对受人尊敬的师长才行的大礼。
良久后,他站直身体,隔断前尘,朝着右侧街道转身。
迈步前,他听见雁娘在他们初次见面的窗口,朝他大喊道:“阮文韬,你放心前往下一世吧。我雁娘从不依靠他人而活,就算孤身一人,我也会好好过完我的余生!”
阮文韬脸上露出笑容,他并未回头,大声道:“嗯!下一世,我会考上状元的。”
他很想告诉她,我在下一世等你,却怕她这一世心急,便没有说出口。
就默默等待吧,不管在生命的第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