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难耐,老旧的空调机发出一阵嗡鸣声,吐出的只有丝丝凉意。
江城区人民法院家事审判庭内,一起离婚纠纷案件刚结束庭审。
实习律师黎想想整理好卷宗,坐在位子上原地等待,她的师父方雅正在与法官沟通另一个案子的调解意见。
只见她白皙的手指来回捋过薄薄的卷宗,但里面除了起诉状和授权手续,作为证据的就只有结婚证了,显然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焦虑情绪下的下意识行为。
本次庭审,到庭参加诉讼的只有作为原告方代理人的师徒二人,原告本人因在国外务工通过网络参加庭审,被告则索性缺席。像这样首次起诉离婚,分居不满两年,还没什么特殊情况的,往往很难判离,基本开庭也是走个过场。当事人对此没什么异议,这个过场走了,才能有第二次起诉时满足离婚条件的正式“战场”,其想要离婚的态度十分坚决。
原本按这样的情形,这个庭应是十分简单轻松的,速战速决的话用不了一个小时。
但事实上却是,被告在庭前与送达人员的沟通中,虽表明不同意离婚,却指出原告与多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法官展示了送达人员手机上的沟通内容,询问原告方是否属实,方雅自是否认,这些问题庭前谈话中她们都反复确认过的。
哪曾想当事人会突然自爆……
此前谈话中否认出轨的当事人,摇身一变“有啥说啥,为人正直,不能隐瞒法官”,卡顿的信号都阻止不了那炸裂的输出。
“多人”“有关系”……简单的词汇更富有冲击力在此刻具象化了。
所有人一下子都精神了。
负责记录的书记员小姐姐表情管理失败,死活压不下嘴角吃瓜的笑意。
毕竟人的天性都有些八卦基因在,只不过法院工作人员可以愉快吃瓜,被背刺的师徒二人组就只能在吃瘪中吃“苦瓜”了……
一场原本判断极为简单的庭审下来,师徒俩都十分疲惫。
好在方雅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结束后便很快调整过来,继续推进另一个案子。
黎想想对此只有佩服。
另一个案子不是她跟进的,她听了一会就恢复了放空状态,开庭时短暂遗忘的那些心事和情绪此刻又有些浮上心头的迹象,黎想想轻呼一口气掏出手机,刚把飞行模式关掉,黎爸的电话就进来了。
黎想想看到来电显示头皮一紧,来不及多想,便迅速起身快步往走廊去。
果然刚出审判庭,听筒里一声气势如虹的“二丫头”差点点亮整个走廊的声控灯。
她转身朝审判庭里交谈的几人微微躬身表达歉意,得到师父首肯后,立刻捂着声筒往厕所方向逃窜而去。
“爸——说多少次了,小声点,我开……开会呢,额,学生会开会。”
“你少骗我!你姐都跟我说了,你这研究生是上两年那种,你上个月就毕业了,你是不是跑去当律师了?”
“黎臻的话怎么能信呢——”黎想想电话里继续理直气壮地努力狡辩,背过身却小声嘀咕着要找黎臻算账。
她就知道,老爹怎么能分清楚专硕和法硕的区别,一定是她姐在告密。
不过这可冤枉黎臻了,黎想想毕业了偷偷入职景宏律所这事是她自己泄露的,黎臻充其量是在发现瞒不住后对黎爸爸说了实话。
“不信她我信你啊!寄来的那两箱子红酒印着‘景宏律所员工福利’八个大字,你当你爹真武夫不识字吗!”这声量吼的本就心虚的黎想想不由得一哆嗦,“你甭狡辩一些旁的,立刻给我回家!明天我就把武馆正式交到你姐俩手里。”
话落黎想想才猛地想起那两箱红酒……
她们律所不大,但几个合伙人都是极好的人,包括她师父方雅。
之前王律代理的那个酒厂一直拖欠代理费,用红酒抵债堆了一仓库,几个合伙人一合计索性一人发了两箱当员工福利了。当时行政上艾米来问她地址,她自己不喝酒便直接填的武馆地址,想着让老爹和师兄弟们解馋。谁能想到之前印刷厂抵债的贴纸也没用完……
黎想想沉默了,不知道是为律所的经济状况,还是为“事情败露”的自己。
电话那边却传来老姐熟悉而冷漠的声音:“开会……还是开庭啊。”
“……”
“想怎么和我算账呢,嗯?”
“姐~”
黎想想应是不知道自己此时有多谄媚,语气里全是讨好和乖顺。
“我是想着说,我现在工作了嘛,虽然你也知道实习工资没多少,我们所也不是红圈,不过好在包吃住,两千也是钱嘛……那个,我的意思其实是想把这几年你资助我上学的钱算算账,还给你嘛,哈哈哈——”黎臻声音一出,黎想想就不自觉冒冷汗了,还好她反应敏捷,大学辩论队里混了几年也不是白混的。
“好啊,你个死丫头就是瞒着你爹去当律师去了吧,你现在就回家,不然我和你妈今晚就去抓你回来。”
“我成年了,你少干涉我人生自由!”
横完,想到老姐也在旁边,只能又软下声音继续道:“哎呀,你别封建迷信嘛。”
黎爸单名一个亮字,经营着一家祖传的武馆。虽说是武馆,但到了这个和平年代嘛,也就是教教小朋友大朋友武术强身健体,外加参加一些比赛啊之类的,偶尔接一些私人保镖的活计,不过馆里的师伯师兄弟的也是挺多人的,不至于无人接手。
但是不知道为何,黎爸非得要求两个女儿毕业后回来继承武馆,不继承的话就得25岁前结婚。
为此黎想想不是没强烈反对过:“你明知我俩都不想开武馆的,还有为什么非得嫁人,什么年代了,怎么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此就不用继承了武馆了吗?”
黎家爸妈却神经兮兮说其实是有个云游大师说她姐妹二人身弱,继承武馆可以提正气,或者找个男人挡灾……这直接给黎想想整不会了。
27岁的黎臻没管住还是成了律师,24岁的老二黎想想就成了被两面夹击的那个。
“能不信嘛,你姐差点就被送进去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黎爸爸此话一处,父女三人都安静了……
黎臻这个自诩老练的刑辩律师,前段时间被当事人坑了,差点送进去,还和上司大吵一架,这会子老实搁家里“继承”武馆呢。
对此黎想想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扔下句:“我不回去!我要结婚了,这总可以了吧——我师父等我呢,先挂啦。”
手机那头父女俩被这话炸的一愣。
“她说啥?”
“她要,结婚了。”
黎想想挂断电话,师父已经在楼下等她了。方雅明天要休年假了,这会想回律所整理下东西,刚好把卷宗带回去,时间不早了,便让黎想想直接打车回家。
黎想想“雅姐好”“雅姐妙”的感谢了好一会,火速开溜。
刚上车,就收到黎臻的微信转账,外加[好好工作,不要上当受骗。]
黎想想收了钱感动的泪汪汪,呜呜世上只有姐姐好~
立刻卖萌表情一连串,[谢谢老板支援]。
还没等她发完,黎臻又发了一条[也不要坑蒙拐骗。]
好嘛,还挺了解她。
她倒是想拐,但是拐了“两年”,还没恋上,就先“失恋”了。
那句结婚确实是随口一诌,黎想想气闷,退出聊天页面,结果一眼就又看到置顶里与梁寻安的对话框。
她手指在删除上挣扎了一下,转向了一旁的熄屏键……
真没出息啊,黎想想。
她无声叹了口气,想把手机放回包里,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手刚一动作,却突然接到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正是梁寻安?
黎想想拿手机的手轻颤了下,却是没有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她声音有些干涩:“喂?”
那头却不是梁寻安的声音。
她不知道该是松口气还是该失落,明明已经下决心不再……
“你好,是小黎吗?我是寻安的姑姑,寻安他出了一些事,现在在医院,你能来一趟吗?”
黎想想一时间有些呆愣。
“诅咒”这么快就应验了?
不应该啊,梁寻安不是拒绝了自己,那他算什么男人……
挂了通话,黎想想重新和司机说了目的地,这会下班高峰,要走一段时间,她索性靠在车窗上,翻看与梁寻安的对话框。
黎想想家在江城,上学也在江城,工作后因为律所离家有些距离以及为了“保密”,她选择住在了律所安排的宿舍。至于,梁寻安,他也是江城人,尽管他是刑法专业博士,但是拗不过姑姑,毕业后摇身一变小副总,帮家里打理一个公司,经营环保材料。
至于说他俩的关系,这可就有的说了。
他们是大学校友。虽然法学专业本科时期不划分方向,但是还是划了几个学院,民商法学院的黎想想在大二时对隔壁刑法学院的学长惊鸿一瞥,时常围在他身边打转,黎想想保研后梁寻安也在本校读博,这天赐良缘的机会,黎想想自认为经过长时间了解,她已经考虑的十分清楚计划的十分周密,便正式开始了倒追计划。
只是计划再周密,也抵不住梁寻安这个冷漠铁板一块的事实。
倒追两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最后放手一搏,黎想想决定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请梁铁壁去本地知名的情人餐厅吃饭,如此直白又赤裸裸的邀请,梁铁壁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用意。那他还主动要求由他请客,他订位子,黎想想不多想一些都对不起她老爹给她起的名字!
只是幸福来的突然,嘎的——更突然。
黎想想忙碌一天,傻乐了一天,临近下班却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别来]
少女心中的小鹿一头撞死,心也瞬间跌倒谷底,她反复确认了短信的号码,想打回去询问,却因为原被告差点打起来中断。后来事情终于处理完了,但是手机却在原告的婆婆冲上来拉车门时撞到地下,屏幕当场报废。
黎想想欲哭无泪,不过能准时下班她就心存感激了,来不及处理手机,就赶去了越好的餐厅。
没错,她还是不想放弃。
或许发错了,又或许那是个玩笑话呢,待会当面问问就知道了,她乐观安慰自己。
只是梁寻安这个狗东西,竟然没给她问的机会!
他没来。
黎想想一直等到天黑,等到餐厅快打烊了,梁寻安也没来。
眼看服务员朝她这边过来了,她那东拼西凑支撑了一晚上的自尊终于崩塌的所剩无几,在店员赶人之前站了起来,决定走人。
手机屏幕报废,还好手表还能付款,不至于太狼狈。黎想想到收款台用手表付了钱,另外打包了块抹茶蛋糕,便回了住处。
还好第二天是周六,她盯着肿肿的双眼,去附近商超修了手机,打开后除了老爹和老姐没人联系她。
与梁寻安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她发的那句[周五晚上,不见不散!等你到了点菜]。
呵,果然……黎想想把昨晚没吃的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尝了一口,果然够苦,她讨厌抹茶。
黎想想报复般喝了半瓶水,随手打开朋友圈,李燃发的那张图和配的文字却让她刚修好的手机差点又报废。
黎想想捂着撞疼胳膊,低头放大了照片。
这是个牵手官宣照,配文“有你便心安”,时间则刚好是昨晚,而照片中男方手上的痣,位置和梁寻安一样。
她将手机打开又关上,心里一阵阵的钝痛,嘴里是散不去的苦味。
没在一起过也能叫失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