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茅屋被一条麻绳上搭着的破布条子分出了内室与外室。
叶帘堂一听这声便连忙撩开半边破布,俯身向里走去。李意骏这手抱着这小孩,也往前探了探头。
布帘的另一侧,李意卿正孤零零地半靠在堆叠的半摞衾被之上,头发毛躁杂乱,面色憔悴。
李意骏哪里见过小太子这般狼狈凄苦的模样,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哭出声来。
叶帘堂也觉得心头一揪,忙过去查看他的状况。
李意卿原本精雕玉琢的小脸明显呈着病态,却仍然不想邋遢示人,将自己沾了灰的衣裳理地齐整。
他握住叶帘堂的手,慢慢道:“先不必担忧我……即将入夏,这里的人们一没有庄子,二没有田地,天一热疾病盛行,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李意骏没料到他开口就提这事,一拍脑门,道:“祖宗!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管得上他们?”
被他钳在胳膊里的小女孩闻言冷笑一声,“是啊,您几位金枝玉叶,还是快些离开我们这等低贱之地。”
叶帘堂伸手抚上李意卿的额头,微微发烫。她皱着眉点头,“陛……你父亲很担心你,我们先回去,此事应从长计议。”
那小女孩又是一声冷笑。
李意骏下意识皱眉,收紧了钳制小女孩的双臂,怒道:“你笑什么笑!说,你对他做了什么!”
小女孩被他锢的喘不过来气,疯狂摆着腿挣扎。
“三哥,快放开她!”李意卿慌忙道:“是她救了我!”
听了这话,李意骏才冷哼一声将手放开。
小女孩跌坐在地,捂着颈脖咳嗽。李意卿对她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开口解释道:“昨日听你们提到北郊,便想来这边看看,却没料到刚下马便被几人兜头罩住搜光了钱财,是这她带我跑到了这里。”
李意骏别开眼。
叶帘堂皱眉问:“我已同你讲过,城北混乱,不是常人能去的地方,你还非要……”
“是,不是你们常人能去的地方,而我们这些鬼魂就生活在这里。”那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冷冷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离开,贵人们进了我这屋,算是贵脚踏贱地,委屈极了。”
“你!”李意骏刚想开口,便被叶帘堂拦了下来,向着她揖了一礼,道:“多谢小友的救命之恩,在下方才出言不逊,还请小友见谅。”
语罢,从袖中掏出个镶金白玉环递给小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身上只有这个,还请小友莫要见怪。”
李意骏将太子背了起来,刚要跨出门,便听那小女孩再次笑出声。
不似之前的冷笑,反倒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乐开了怀。
他愤愤转过身,“怎么,难不成哪里又得罪到你了?”
小姑娘打量着手心的白玉环,乐不可支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
“是啊,你们贵人眼里的世界果然与我不同。”小姑娘瘦弱的身躯看起来似乎一折就断,她低头把玩着饰品,道:“如今我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居然收到了个漂亮环子。”
“……你可以拿它去换食物。”
“很值钱吧。”她面上是笑着的,眼里却一片冰冷,她忽地将那白玉环狠狠掷向叶帘堂,玉石撞到骨头生痛,落到地上“当啷”一声碎成了几瓣。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意骏吼道。
“我什么都不做。”小姑娘对上叶帘堂惊诧的目光,冷笑道:“可是你们也不该受了我的恩,转头就把我踩进泥土里。”
叶帘堂这下算是彻底反应了过来。
她缓缓俯下身,同小女孩的目光平齐,温和道:“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狐疑地瞪着她,犹豫道:“……蓝溪。”
“好,蓝溪姑娘。”叶帘堂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们会帮助改善这里,安顿好贫民……如果你愿意相信我。”
“……”
“我会尽全力。”
蓝溪别扭地移开视线。
敏感、脆弱。敏锐、要强。无需多少刺激就能让自己退行成一头恶兽。
这种事,叶帘堂也很熟悉。
“快走吧,一会儿我父亲要回来了。”蓝溪撅着嘴,将他们一伙人往出赶。
待逼仄狭小的茅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时,蓝溪又俯下身,将方才摔碎的玉环一段一段拾了起来,小心又珍重地藏进床头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她痛苦地干呕了一下,似乎这样就能将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赶出这具身体。
*
“悬逸兄,你脾气也太好了。”出了门,李意骏不忿道:“她那样无礼,你还同他好好说话。要是我,早上拳头了。”
叶帘堂摇了摇头,轻声说:“她没有恶意。”
“怎么没有?要是……”
“好了三哥。”李意卿忽然出声打断,他蔫蔫地转头看向叶帘堂,问:“被砸到的地方还痛吗?”
叶帘堂听着他浓重的鼻音笑了笑,心想,“他自己都病成那样还不忘关心别人。”于是将袖子撩起来递给他看,道:“痛啊,痛死我了。”
李意卿看着她白皙的胳膊红了一片,自责地垂下眼,道:“抱歉,都是因为我……”
“是啊。”叶帘堂耷下袖子,转头瞧了三皇子和太子一眼,嘲道:“您二位兄弟不是都好奇这北郊到底长什么样吗?这回算是如愿以偿了,趁着现下好好瞧吧,瞧瞎了算。”
“……”
到底是快要入夏,没走几步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几人都没带伞,只得冒雨匆匆前行。
雨中忽然传来马蹄声,之间迎面有人驾马走来,一行人只得贴住墙角给马让道。李意骏低声抱怨道:“就这么窄点路,还非要骑马。”
李意卿没精打采地趴在李意骏背上,静静等待着骑人经过,忽然眼角一瞟,见那人跨上的刀不知何时滑了半截出鞘。
雨声渐响,他暗暗将李意骏压低了些,顺手将叶帘堂拽了拽。
“嗯?”就在李意骏疑惑转头时,经过的马骤然发出嘶鸣声,同雨声混合在一起,那骑人忽地动了。
只见马头豁然调转方向,胯间刀已然脱鞘,照着他的方向就是一记砍。
身后的侍卫反应快,长刀铮然出鞘将那人抵了回去。
李意卿猛地向后一仰,扯着李意骏向后连退数步。叶帘堂迅速回过神,猛地一拍李意骏,喊道:“发什么呆,还不快跑!”
趁着侍卫拖住时间,李意卿从三皇子背上跳下来,拖着他便向叶帘堂的方向跑。
那骑人蒙着面,雨天视野略微受阻,再加上巷陌狭窄,那马一时半刻转不出来,倒留给了叶帘堂一行人逃跑的机会。
侍卫边跑边道:“咱们一行人挤在这窄巷目标太大,而且根本跑不快,不如分散开来。”
李意卿拽着叶帘堂,刚好见斜前方有另一条幽僻小路,便拽着她闪身跑了进去,李意骏同另一侍卫则。
身后马蹄声渐渐响起,二人身量小,一合算便藏身进临近茅屋门口的一堆大竹筐里,用斗笠遮着头顶。
雨水顺着斗笠的缝隙淌进脖颈里,叶帘堂捂住嘴放轻呼吸,侧头向身旁看去。李意卿本就发了烧,此刻又是剧烈运动又是淋雨,显得面色尤为不好。
叶帘堂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让他靠在肩头休息,自己则透过竹篮的细小缺口,静静注视着巷里的情况。
那蒙面骑人大概是奔去了李意骏那个方向,那边有侍卫随行,应该不会出现差池。
叶帘堂轻轻呼出一口气,呆在筐里也不敢妄动,只是将外袍脱下来想为太子盖上。
李意卿当然不肯接受,二人用气声窸窸窣窣拉扯了半天,最终决定挤在一起,一人盖一半。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两人的里衣早已湿得不成样子,小风一吹便冻得发抖,手脚泡在水里也都难以活动。
天色昏昏,一时间只剩下他们细微的呼吸与雨水砸在斗笠上的“啪嗒”声。
叶帘堂忽然左肩一沉,见李意卿脸色苍白如纸,显得眉间那颗朱砂痣愈发殷红,当即慌了神,轻轻拍了拍他的侧脸。
“殿下,殿下,莫要睡着了。”
李意卿眼皮上下打架,喃喃道:“我没睡,我头晕。”
叶帘堂搓了搓他的手指,正准备起身时,巷中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顿感不妙,立刻调整姿势,一双眼隔着竹筐在雨中搜寻。
“跑哪去了?”
“太子不在那边,那就这剩下这里了。”
“他们跑不远的。”
叶帘堂瞧见两个蒙面人走进小巷,立刻紧紧捂上嘴,想:“他们说‘太子不在那边’,也就是说,他们不仅知晓自己的身份,而且是有预谋的袭击太子。”
“咦,那边怎的有好些个竹筐?”
“走,去搜搜。”
叶帘堂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握着李意卿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就在那两人看完检查完前头几个,正要伸手揭开他们这筐时——叶帘堂小腿猛地发力,让竹筐重心不稳向右倒去,顺着力滚开了那人的手下。
“哼,果然在这!”
叶帘堂眼疾手快,立刻拽着李意卿爬出竹筐,向巷口奔去。
蒙面人的怒吼从身后传来:“哪里走!”
说话间,那人大跨三步,举起发亮的长刀,就要当空劈下。
叶帘堂一手拉着快要晕倒的李意卿,忽觉头顶厉风袭来,登时双腿发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刀锋划破了她的手掌,一串鲜红的血珠滴进雨地里。
刀刃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对方显然是不想给他俩留活命的机会,刃光一闪又要再次劈下。
叶帘堂顾不上手心的疼痛,只觉得头皮一麻,自觉吾命休矣。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叶帘堂睁开半只眼向上看,发现面前的蒙面人自喉间破出一支羽箭,鲜血洒了她满脸。
身旁,长刀“哐啷”一声掉至被雨水斑驳的泥泞路上。
而射出这支箭的,正是她课上练习用的稍弓。
叶帘堂睁大了眼睛,“韩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