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此举将自己推向风口,在科举泄题之事宣扬得更开的同时也想把林相一党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身上去。
诚然,他本意在不让官府再因童谣一事滋扰百姓,对幼童下手,但他也不至于将自己完完全全置身于刀尖之上,任人宰割。
他将发问地点选在太学,一则是因为太学作为大晋的至高学府,恰能借其势将事情迅速发酵开,二则也是考虑到太学学子多青年的原因。
青年人热血,最是容易激起他们的情绪,尤其是这种与社稷相关的不公之事。
这样一来,裴清也能最快地得到响应,不至于过久地孤立为战。
而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愿,太学学子一呼百应,科举泄题一事如星火燎原之势传遍长安。
裴清自晨起至太学发问,到皇帝午时宴请群臣,长安城中便已又多了几位同他一起发问的学子。
至此,科举舞弊的遮羞布完全被揭下。
午宴过后,皇帝邀陈相和林相于御花园中闲叙。
如今大晋在朝的还有三位相公,除陈林二人外,还有一个年龄最大的胡相,不过因年老体虚,今日请假卧病在家。
而陈相和林相虽同为三朝元老,但陈相却比林相早入仕二十年,资历更老,不过林相却因有从龙之功,帮先帝夺位而最受先帝重用,也因此是如今朝局中势力最为庞大的人。
三人于园中漫步,最开始都是从祝贺皇帝生辰说起。
到了中段,林相便趁此说到中宫空虚,适逢皇帝生辰和马上要到的新年,可以借此双喜开始选秀,并确立新后。
自先帝崩后,林相又熬走了两位托孤大臣,如今势力越来越大,只做当朝相公早已满足不了他的野心。
皇帝又如何不知他这是在想法把家中那位独女送入宫中为后,而他也可以因此成为国丈。
甚至考虑更远来说,皇帝如今无子嗣,到时皇后再生下长子,他便也可顺势成为太子外祖了。
想到此处,皇帝轻笑了笑:“中宫之事暂不必着急,朕后宫的妃嫔也不在少数,如今又有贤妃打理着,也算安稳。”
林相还想说什么,皇帝却抢先道:“今日朕请两位出来,是想谈一谈近日长安城中疯传的一件事情。”
陈相打配合道:“陛下所说的可是科举泄题一事?”
“正是。”皇帝故作思考,“之前那童谣怎么唱来着?今科状元郎……”
他便背了一遍,又意有所指地含笑道:“且不说这童谣内容到底因何而来,但它其中所唱的西境事竟真的刚好与本次策论题内容一致。”
“两位爱卿说巧不巧?”皇帝问向林相。
林相沉静道:“其实这也算上巧,每年举朝关注之事无非就是这些,许是作曲者猜测出来的而已。”
皇帝立马否定:“非也。举朝关注之事,民生,军事,贸易……各个方向都有关注之事,而每个方向之中又可再细分。”
“例如军事之中,西境与西燕的战局,东边沿海的水寇,南边蛮人的侵扰。那人如何就能从中刚好选到西境之事呢?”
“还有!”皇帝丝毫不给林相说话的机会,“这其中说到的状元郎、双木林也太巧了吧。”
林相立马抬目:“如何就巧了?”
“陛下莫不是想说这与臣那小儿有关?”
到底是百官之首,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吓到身为后辈的皇帝,让他骇然无话。
于是陈相便出来迎招:“童谣到底因何而来现在确实不知,但童谣才传出来那日,陛下便密令了刑部去查,好巧不巧,还真就查到了礼部的一个员外郎在前些日子有泄题之举。”
“那人如今在何处?”林相问道。
陈相:“自然已被刑部控制。”
这是今早才发生的事,卡在林相入宫的时候。
皇帝勾了勾唇,又加重语气:“所以这样看来啊,这童谣所唱并非是空穴来风。”
刑部不在林相掌控范围,涉事的礼部员外郎既被拿下,吐出背后之人便是早晚的事。
林相便不得不退让道:“那看来此事的确得细查了。”
“不过童谣所唱的状元郎、双木林确实有小儿无关。”他苦笑了笑,故作无奈,“也不怪我这个父亲多嘴,小儿近日虽常在太学和家中温习,但依他目前的能力确实还攀不上状元之名。”
言下之意是,他既担不上状元之名那这童谣就与他无关了。而林相又强调他近日往返太学和林府只为温习,更是没工夫去做那舞弊之事。
“说来也是惭愧,许是小儿近日来用功太过,竟得了风寒病倒,今日也没能入宫向陛下贺寿,看他这模样也没办法参加科考了,入宫前臣也与他有过商议,为平息流言,来年的春闱,他便打算放弃,想再多准备些时日再考。”
所谓权柄之争,不过是互相看不惯对方、想着吞噬对方的同时又忌惮着对方,没有十足的把握,谁都不敢将对方逼急、拼个鱼死网破,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皇帝也见好就收:“如此倒是遗憾了,不过二郎看顾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林相便笑应是。
皇帝又趁势叹:“至于林相所提的选后……还是先把当前这科举之事处理完更好。”
林相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
皇帝在这头和陈相林相拉扯,周以桉则以相王的身份主持着宴后官员亲眷的招待。
御花园中有歌舞表演,也有许多盆植观赏。
皇帝寿宴让官员家眷入宫其实也是一种为皇室选亲的方式,这都是历年传统,只是今年这种情况,皇帝当然没这个想法。
林舒窈坐在位置上,不赏花不观舞,只无聊敲着桌面算着什么时候能离宫。
周以桉将手头上的事安排完后,正打算坐下时目光扫到了林舒窈的位置,而她也正好抬头看见了他。
于是她便欣然笑笑,而周以桉却并不想理她地将目光瞥开。
不过一会儿,就有内宦来报,说林家娘子想要求见,单独和相王殿下说说话。
周以桉虽因为林相的关系对林氏一族都不那么待见,但林舒窈每次叫他却也能叫得去。
到了旁的一处小亭,他神色颇为不耐烦地问:“找我做什么?”
林舒窈也不管他的态度,依然笑盈盈地递了东西给他。
周以桉被突然塞来的东西一骇:“这是什么?”
林舒窈:“护膝。”
“你给我这个干嘛?”周以桉不解,转念又是坏笑,“难不成这是知道自己以前对我太嚣张,准备来讨好我了?”
林舒窈没忍住噗嗤一下:“相王殿下还真是想象力一绝啊,今日是你生辰么?你收什么礼?”
“那你这是?”
“当然是请相王殿下代为转交给陛下的。”
“你为何不自己给他?”
“他不是在和我父亲和陈相说话么?”林舒窈说得满不在意,“我就不去打扰他们了。”
周以桉歪下头看她,有些意外道:“你做了东西给他,不亲手交给他不白费你心意了?”
林舒窈也烦了:“东西送到就行了,哪那么多心意,今日百官的贺寿礼还少么,也不是人人都亲手交给陛下的吧。”
要不是林相要求的,她才不会做什么护膝。对皇帝,说她避之不及都不为过。
周以桉挑眉:“好吧,看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帮你给皇兄。”
林舒窈礼貌笑笑,又垮脸:“随便你吧,我先走了。”
周以桉见她是真不在意,又连忙叫住她:“你……”但他也觉得她不应该和皇帝有过多牵扯,便换了其它话题。
“你知道今天早上的事吗?”
皇帝生辰,林相身为百官之首早早入宫,林舒窈作为家眷便稍晚些。
她问:“什么事?裴清的事?”
周以桉便嗯。
林舒窈点头:“听说了一些,怎么了?”
“你不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我知道这个做什么?”林舒窈莫名其妙。
周以桉便气:“你难道不知道他此举会承受多大压力,遭受什么样的风险?”
“那不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林舒窈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她早些时候听闻裴清的事情时还是感到了惊讶,不自觉为他捏了把汗。
可周以桉哪会知道这些,他只道:“我以为你常跟他在一起便总会多替他担心一些。”
林舒窈撇开头:“你想多了。”
又刚好,周以桉安排在外面观察动向的人此时来向他回话,说是如今长安城中越来越多的士子下场,其中更有一个叫陆游川的人作诗赋帮忙状势。
陆游川善诗赋,虽然他所写内容不及裴清那般直接,但他的用词遣句却是让人惊叹不已,从而又吸引了大批人的注意。
周以桉问:“这个陆游川你可认识?”
“见过两面,他怎么了?”林舒窈不经意地问,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通过陆游川来了解裴清的动向。
“他写了篇诗赋,帮裴大哥造势的同时也替他分担了注意力,还有李松,听说也在此事中帮了忙。”
听到此处,林舒窈松一口气。
裴清的三问三言虽只是从科举泄题而起,但童谣之中传唱的却是有林茂的身影,所以也可以说他此举给林茂又加了把火,而按李松与林家的关系,他都下场了,那么裴清的压力便更小了。
但林舒窈仍淡淡的:“哦,他们此前就有交情,也正常。”
周以桉没忍住:“那你呢?你就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他含气点头,自说自话,“也是,你姓林,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话落,周以桉不想再多费口舌,转身便走:“这园子里的花你继续赏吧,本王还有事,就不多呆了。”
林舒窈站在原处,被周以桉说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她兀自喃喃:“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御花园的活动结束之后,宫中的一干人等也都慢慢离去,只留了几个肱骨之臣到紫宸殿中议事。
林蔚也因为林茂的事情赶着去其他地方奔忙,林舒窈便独自出了宫。
回府的路上,她听见马车外小孩的嬉闹声,如失神般叫杨佑停了下来。
她走出马车,到了孩童身边。
他们稚嫩的脸上透露着天真,嬉闹之下尽是无忧无虑,仿佛昨日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也许这个年龄的孩子就是这样吧,经历得少了,便也忧心得少了,除了对快乐的追逐,没有多余的贪恋。
林舒窈想着这些不自觉地露出笑,眼神复杂又羡慕。
小孩从正街跑入小巷中,林舒窈也跟随了进去。
小巷里的孩童当是更多,玩闹声更大。
“呼呼,我也有小风车了。”
“我也想要一个。”
“谢谢哥哥!”
“不用着急,每个人都有的。”
熟悉的男声自巷中拐角响起,依旧那般清和、温润。
林舒窈循着声音转去看,心中忐忑又隐隐有着期待。
她看见胡同里一群小孩正围着一个人,他们手中拿着风车正感叹着那人的厉害。
裴清坐靠在墙边,在小孩的簇拥里,笑容清浅。
似是冥冥之中有感知,他突然抬起头,侧看向外面。
女郎置身于古砖青石之上,在冬日的萧索窄巷里,明艳如春。
再见到林舒窈的那一刻,他双目微瞠,缓缓站起了身:“……林娘子?”
市井长巷,人群熙攘。一片欢笑嬉闹的喧嚣之中,目光交汇、静止,恰若时光流转,然华表千年。
青年眉目如远山清水,俊逸温和。
林舒窈望着,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