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公人将瘫死的庞炯分左右地架起,一路望衙门里去了。围观众人皆满足喟叹,渐渐散走。陆采莼向前跟了两步,却又不知该做些甚么,只得立住了脚。包拯起身整饬好官服,也向后去了。众公人也随之各自回到各自的班房中去了。
陆采莼听得堂上还幽幽有低泣之声,知是碧桃,便回身扶起她来。碧桃一面哭,一面问她:“莼姊,俺姊姊是不是给那侯爷害死了?”
陆采莼摇首叹息道:“还不能断言。”
白玉堂从旁侧阑槛后走出来,同陆采莼道:“包大人这回似是断了一场糊涂案。”
此时,展昭正从后堂走过来。白玉堂和陆采莼见是展昭,忙住口不再议论包拯。展昭却早听见了二人讲话,他道:“展某也觉包大人此回有偏颇之处。”
白玉堂问道:“展兄此话怎讲?”
展昭道:“展某听内人讲过案情,只觉其中最为可疑的还是二夫人梅氏。全府上下禁用的酴釄香只有她一人在用,而碧柳姑娘也是因这酴釄香得罪。必是她暗中捉弄。这案子当从梅氏开始查起。”展昭随包拯日久,最是知他深厌庞太师与安乐侯一众人,若在这案子上添一把火,把梅氏也拖下水,再一番顺藤摸瓜,把太师与庞府其余人都牵带进来,铲除这一窝毒草,岂不是更顺包拯心意?
白玉堂听了,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陆采莼因展昭与欧阳春齐名,平日最是敬重他,但如今到这种是非上,也不由开口驳道:“宁信无,不信有,空口鉴人别有用心,实在不是正途。”
展昭无端受了陆采莼反驳,心生怒意,冷哼一声,要拂袖而去。正在此时,门外陡传来一声问话:“是谁在衙门里嚼小爷嫂嫂的舌根?”声音清亮高拔,气息沛然,是个少年。
衙内四人望外看去,只见一个脚踩锦纹皂靴的少年大步走进来,一双眼阴戾骇人,只朝展昭看过来。展昭竟给他瞧得脊背发冷,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是你?”少年歪头转动脖颈,骨骼响一片爆裂之声。
陆采莼拉住白玉堂衣袂,低声道:“这是庞府三公子庞灿。”
展昭扬声问道:“你是何人?”
“小爷是——”庞灿手中上下抛一粒盐渍梅,用嘴衔住了,眼睛才朝展昭看来,扬起拳头,冲他扑过来,其势迅猛,动如风雷。展昭被他气势逼得倒退两步,忙掣出腰间湛卢剑来格挡。眼见那空拳要撞上湛卢剑,展昭不知他是何人,也怕伤了甚么厉害角色,便把剑望回收了一收。庞灿却将身子一矮,另出一拳,朝他腹下击去。
展昭见他是动真格,当下也不再顾忌,不守反攻,手中湛卢要朝他臂膀削来,意欲逼他回挡避让。谁知庞灿身子一拧,竟以极其古怪的姿势躲过了湛卢,而拳却去势不止,重重击中了展昭小腹。
挨这一拳便像是被千钧巨石砸中,展昭只觉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正当展昭要向后倒时,庞灿变拳为掌,双臂一探,钳住了他握住湛卢剑的手。展昭想要将手从他双掌中掣出,却觉如拔千尺长的杨柳,撼动不得。庞灿森然一笑,侧脸“噗”地一声,吐了梅核,这才道:“记住了!小爷是——你祖宗老爷!”
言罢,他双掌不知怎样一拧,竟逼得展昭撒手弃了湛卢剑。剑身在地上砸得叮然作响。而庞灿却借展昭右臂一跃而起,落在了展昭身后,当下曲肘望展昭背部撞去。展昭想要闪避,但右臂给庞灿拿住,动弹不得,生生又受了这么一记肘击,一口血霎时就从口中喷出。
庞灿知这一击之下,展昭身子必朝前扑,便似一阵旋风转过身子来,抬脚踹中了展昭后背,这一下竟似踢蹴鞠一般,将展昭踢飞了出去,径直砸在堂前柳树上。庞灿扑身上前,单手拽住展昭衣襟,抡起拳头,还待再打,却听得衙门外有人柔声唤道:“灿儿!莫要胡闹了!”
庞灿这才撒了手,径直奔出门外,迎接来人。
这一下兔起鹘落,陆白与碧桃三人都惊得呆在原地。展昭在江湖上与欧阳春齐名,其武功造诣非常人所及,但这庞灿竟在五招之内,赤手空拳,便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庞灿出拳变招之快、路数之诡异,陆白二人都见多识广,却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那毫不懂武的碧桃,也不禁惊骇于庞灿堪比鬼魅的身法。
衙门里一时静得只剩展昭的喘息呻/吟之声。那衙门外隐隐传来轮子滚滚碾过的声响。三人朝门外望去,便见一个荣华清耸的女子把着四轮车的背靠,正望衙内来。车上坐了个身着青袍的年青男子,生得俊雅疏朗,有松风林月之姿,一眼望去,宛如梅竹相依,真是好一对璧人。那庞灿也跟在四轮车后。
男子坐在四轮车上,进得衙门里来,先是见了在柳下咳喘不停的展昭。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开目光,望陆采莼与白玉堂拱手道:“在下庞煜,携内子与胞弟,前来探望长兄。不知可否能请二位带路。”
原来竟是庞府二公子庞煜和二夫人梅鹤。
此时,包拯从堂后转出来,身后跟着王朝马汉。王朝先见了躺在柳树下咳血的展昭,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前,俯身去搀他,惊声问道:“展兄怎伤成这样?”马汉则上前拾起湛卢剑,快步上前,替展昭束回腰间。
包拯看向庞煜,梅鹤俯身要扶庞煜起身,欲向包拯行礼,包拯却道:“贤侄腿脚不便,这礼便免了。只是展护卫是圣上亲封的四品带刀护卫,贤侄何故对他下此重手?”
庞煜面上仍一派风轻云淡,只道:“三郎素来仰慕展护卫御猫的大名,听说我二人要上开封府,便跟过来,向他讨教一番武功。他向来不知轻重的,还望包大人海涵。”言罢,转头向庞灿道,“还不快去给展护卫道歉。”
庞灿眉一挑,冲展昭笑道:“你要听小爷给你赔礼道歉?”
庞煜此番把寻衅挑事说成切磋武艺,若是展昭执意要庞灿道歉,倒显得他度量忒小。展昭给王朝搀住,咽了一口血沫,这才开口道:“不必了,是展某技不如人。”
包拯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庞煜道:“未知包大人可否开恩,容小侄探一探家兄?”
包拯将手撒开去,道:“请便。”马汉便领着庞煜一众人往监牢去了。
待衙门里的人散净,陆采莼才问白玉堂:“五哥可看得出那庞灿是哪家的路数?”
白玉堂摇首道:“我瞧他不过十六七岁,却负一身这样的功夫,实在可惊可怖。”
陆采莼也道:“能在瞬息之间制住南侠,我只怕连师叔都及不上他。”
白玉堂安慰她道:“展熊飞出剑时迟疑了片刻,才叫庞灿抢得先机。他下手狠辣不留情面,你师叔不会如此,要说他比你师叔高明,我看倒不见得。”末了,他又道,“开封府有三口铡刀,今儿堂上分明就是要给庞炯定罪,却不曾推出来吓唬他,想是还存了回旋的心思。”
陆采莼便把包拯在后院同她讲过的话与白玉堂说了,道:“包大人欲借此案惩治庞家父子。”
白玉堂道:“庞太师便是好大一只硕鼠,早该惩治,只是不该借此事生掰硬拗。”
碧桃闻言,忙问道:“那俺姊姊的冤情,该向谁申去?”
陆采莼与白玉堂对望一眼。陆采莼道:“五哥,不如我们今夜再去一趟庞府。你可曾听那钱安说,他将尸身藏在柴房中,后有人来处置。咱们便去庞家那柴房中,探一探究竟。”
白玉堂蹙眉打量她,道:“我只身一人便可,你受伤不轻,还是莫去了。”
陆采莼道:“我昨儿在庞府中,早摸清了地形。夜色里不易寻路,我还是随你去一趟的好。”
这头陆白二人正商量着夜潜庞府,那头庞煜已随马汉将近了监牢。在入口,庞煜向庞灿道:“灿儿,你且去衙门外候着。”庞灿本就不愿见庞炯,当即应承,一溜烟望衙门外跑去了。庞煜又冲包拯拱手道:“小侄有两三句私话和家兄说,还请包大人……”包拯知他是不愿自己听到,便也踱着步子走开了。
刚进监牢,便嗅见一股闷人骚臭,梅鹤忙把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抽出丝帕,叠好了,递给庞煜。庞煜摆摆手,示意不用。到了监牢深处,隔着囚房阑干,见到庞炯面朝下趴在窄小床榻上,背上腿上鲜血淋漓,嘴里兀自呻吟着。
庞煜唤他:“大哥,阿爷甚是忧心你,我同阿鹤来探望你。”
庞炯忽听得庞煜的声音,霎时止住了呻/吟,嘶哑着嗓子骂道:“本侯岂能指望你安好心?探望?不是瞧本侯笑话来了?”
梅鹤道:“兄伯此言差矣,二郎是一片好心……”
庞炯听到梅鹤的声音,更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捽住面前的破瓷碗,望阑干外掷来。那破碗摔在庞煜脚边,咵啦一声,碎片四溅。梅鹤见状,眉目蕴了怒意,道:“兄伯这是作甚?”
庞炯却斥道:“你这毒妇!还敢置喙?”庞煜忙回手按住妻子的发颤的手,摆首示意她莫要理会。
庞煜道:“这回是阿鹤她疏忽了,酴釄香送错厢房,非是有意为之。不出三日,我必能替大哥洗清冤屈,还望大哥莫要焦躁。”
庞炯道:“即使本侯死在这监牢里,你也不过是个贱婢所生的庶子,毕竟成不了凤凰。还是手脚快些,将本侯弄出这破地儿!”庞炯顿了顿,又恶声道,“本侯忘了,你是个残废了腿脚的,手能快,这腿脚却甭指望快了。”
庞煜面上毫不改色,静待他骂完,才道:“大哥保重,我与内子先告辞了。”庞炯将脸转开去,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
出了班房,梅鹤默然地推着四轮车望衙门外走。庞煜忽从袖中抽出丝帕,方正地叠了,递与她。梅鹤把帕子接过,不作声,只是在手里攥住。庞煜笑道:“阿鹤,你的眼泪都落到我肩上了。”
梅鹤仍是犟着不出声,只是把手里丝帕去擦他肩上泪珠。庞煜“嗤”地笑出声,手拗到后面握住她的手,道:“这帕子你用错地儿了。”
梅鹤道:“你给我的帕子,我想用在哪处便用在哪处。”
庞煜拍拍她的手背,道:“竟还能教大哥气成这副模样,你不晓得他那个性子么?”
梅鹤道:“谁叫你受了委屈也不作声?”
庞煜却道:“自家哥哥,有甚么委屈的?”
梅鹤顿了顿,才咬牙道:“……我真是恨极了你说这话。”
庞煜苦笑叹息,正要讲话,却见包拯踱着步子望这边走来。梅鹤也见了,忙把丝帕沾去脸上泪珠。包拯道:“本阁不送了,贤侄慢走。”
庞煜向包拯道过谢后,出门见庞灿正蹲在门口的石狮子顶上,嘴里吮着梅子,百无聊赖地眯眼望那长街尽头的晚空。听到身后有四轮车的声响,庞灿从石狮子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凑到庞煜身边来。但一抬眼见了梅鹤眼眶通红,不禁问道:“庞炯那厮又欺负嫂嫂了?”
庞煜教训他:“那是你大哥,怎能直呼其名?”
庞灿却置若罔闻,只撸着两边袖子,冷笑道:“我瞧那厮是不想活了!”
梅鹤却忙拦住他,道:“别净说些胡话。我要是受了欺负,也是受你二哥的欺负。”
庞灿攒眉看向庞煜,疑惑问道:“二哥?”
庞煜去拉他的手,笑道:“罢了,先随为兄回府,为兄还有好些事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