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层层叠叠铺洒,当太阳的最后一点边没入山后,天边便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在晚霞的映衬下,谢江知苍白的脸难得的带上了点红晕。
大牛、二牛正蹲在他跟前,看见他醒来,脸上露出笑容。“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招募的人就走了。”
谢江知撑着身体坐起来。他被大牛、二牛放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周遭没什么人,但不远处支起张桌子,排队站着好几个人。
那些都是和大牛、二牛一样的人,来这边谋个差事。
“抱歉,耽搁两位的时间了。”
他又摸出两块灵石放到二人的手心里,“多谢二位带我上来,你们快去排队吧,不然到时候耽搁了就不好了。”
大牛攥着灵石面露犹豫,“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谢江知微仰着头咳了咳,“你们也知道我的身体,能上来看一眼就不错了,其它的……”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眼神越过落日的余晖,落到不远处的山头上。明明是炎热的夏季,那里却笼着厚厚的雾气。
缭绕的雾,透着轻薄的白,萦绕在他心头缠了一年又一年。
他朝两人抱了抱拳,“山高水长,二位有缘再见。”
大牛、二牛便不再多说。
谢江知便靠在身后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火烧云被黑暗吞噬,零星的星子在远方闪着细碎的光。
久到排队的人都下了山,招募的人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他才站起身来。
他拦住了招募的人。
下班的点被拦着,搁谁脸色都不是很好。
“干什么?我们的招募已经结束了,想要进去等下次。”
谢江知露出一个笑容,“大哥,你看我这爬上来也挺不容易的,你就通融通融?”
“人已经招满了,再通融……”
他话还未说完,手里塞进了一个温润的物件。他翻过手掌,晶莹剔透的玉佩在夜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灵力充沛,一看就是上等的货色。
“你……”
谢江知道,“考虑考虑?”
那人不动声色的把玉佩拢到手心里,打量了一下谢江知。
“你这体质不行啊,也才勉强筑基,而且灵根很杂,一看就修炼不了。”
“我知道。”谢江知垂下眼,“可我一心仰慕贵宗,毕生的心愿就是进入水云宗,我知道我灵根不行,也不指望能够成为贵宗的弟子,只求谋个差事,也算了却我毕生的心愿。”
他补充道,“我不挑的,只要能进去就行。”
“也行……”那人道,“养灵兽那边还缺个人,你要是不怕就跟我进去。那边的灵兽都很凶,被咬死了也没人负责。”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你今日就且跟我一道进去吧,不用跟其他人一起等消息。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那边的差事比较紧急,所以就让你先进来了。”
谢江知就这么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被带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还没等他打量好,迎面就丢过来一身衣裳。
“这是衣服,你先将就换着,过两天新来的仆役到了,再统一换新的。你以后的住所就在这里,工钱一个月三十灵石,一个月放一天假,下山记得找守山门的弟子登记,平时里不要乱逛,特别是后山的禁地。明天一早会有人来带你。”
说完似乎是懒得搭理他,转身消失在原地,徒留谢江知一个人站在房间里。
他翻了翻手里的衣服,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进他的鼻腔,用手轻轻一搓,便搓出一层血垢来。味道还很新鲜,一看就刚死没多久。
他把衣服抖开,衣服看着还很完整,没什么撕裂的痕迹,血迹主要集中在颈部,估计是被什么当场把头咬断了。
大半夜的,谢江知蹲在破旧的庭院门口洗衣裳。
月色融融,周遭的蝉鸣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停歇,只剩下惨白的月光笼罩大地。
躁动就是这个时候起来的。人群簇拥着火光,惊呼声瞬间打破夜晚的寂静。
“人呢?人呢?快!赶紧通知长老,要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的人头别想保住!”
谢江知把衣裳从木盆里拎出来,水也没来得及拧,随意的抖在旁边的绳子上。一闪身,就这么混进人群,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
“兄弟,这是怎么了?”
那人举着火把,眼神落在他脸上,神色有些疑惑。
谢江知解释道,“我新来的,今天刚进来。”
见他解释后,对方脸上的疑惑散去,压低声音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今夜原本关着的一头狮吼不知道什么原因跑出来了。那是前几日才捉回来的,根本没驯化好,还是头一介灵兽,要是出事就麻烦了。”
谢江知神色微动,不动声色的往东边看了眼。那里是内门弟子的居所,隐藏在月色下,颜色淡得只看得清一团模糊的黑影。
旁边的人打量了他一会,疑惑道,“我记得管事今日才去招募,这么快就定好人选进来了?而且你这身衣服好生奇怪,我竟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谢江知道,“管事说我这个差事比较紧急,所以就先让我进来了。至于衣服……我家里穷,这一尺的布就是一尺的钱,这样做省钱,还方便干活。”
他眼神转了一圈,发现众人只是站在原地张望,并没有所动作。
“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不动?”
“人多了容易激怒狮吼,而且还容易打草惊蛇。御兽一派的弟子已经先行去查看了,有消息会回来通知的。”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御剑朝这边飞来。他落在领头跟前,神色里带着肉眼可见的惶恐。
“找……找到了,往……”他咽了咽口水,才接着道,“往云阙那边去了。”
云阙……
谢江知神色微怔,然后猛地窜到那人跟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往哪里去了?”
御兽的弟子被吓了一跳,抬眼触到他冰冷的目光时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云……云阙。”
然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黑影从他眼前闪过,瞬间就消失没影了。
“那谁啊?怎么没见过?”
“跑得还挺快……”
“愣着干什么,赶紧追啊!要是惊扰了蘅芜仙君,宗主不得扒了我们的皮。”
“……”
谢江知在黑夜里穿梭,越靠近云阙,他的心就越鼓动得厉害。
她那么厉害,狮吼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轻轻松松一剑的事。
可这大晚上的,这不知礼数的畜牲乱叫吓到她怎么办?这玩意长得还丑,一嘴的口水包都包不住,经常流得满嘴都是,还不刷牙,天天张着个嘴,又臭又恶心。看了做噩梦怎么办?
谢江知愁得不行。
不过他还是晚了一步,他到的时候狮吼已经被人劈成两截倒在青石板上,鲜血流了一地。
无患站在一边赔笑,“都怪兽园那群人,连个畜生都看不住,大晚上的叨扰仙君休息,我回去一定重重的的罚他们。”
谢江知穿过层层雾气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月光如水一般轻柔,木须花绽放出柔软的花苞,娇嫩的粉像一簇簇轻柔的云朵,拥簇出一个梦幻的世界。
他看不见鲜血流了一地的尸体,也看不见站在一边的无患,目光死死的落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像看见一个曾经渴望无比却又触不可及的梦。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一路过来几乎快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才走了没两步便微颤颤的跪了下去。
咚——
膝盖和青石板碰撞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引起了石阶上人的注意。
她微侧着脸,冷淡的目光落在谢江知身上。
那是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眼神,却叫谢江知浑身的血液都忍不住战栗起来。他的世界失了声,周围的色彩退化变成黑白,只容得下那一抹清冷的白。
像雪山上最冷的那捧雪,放在他心上一年又一年。
什么狮吼都是借口,他拼了命的跑过来,就是想见她。
他发了疯的想见她。
谢江知张嘴,眼尾泛着红。临到头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挪着膝盖往前蹭了一段距离。
风卷起禾晚的衣角,又缓缓落下,连带着撩起的发丝,在空中荡起一个轻盈的弧度。
深夜的风带着凉意,她身上只拢了件轻薄的外衣。更深露重,她只想回去补觉。
若不是脚底下蹭过来的那个人她没感觉到杀意,下一刻她的剑便从他胸膛上穿过去了。
无患的手按在谢江知肩膀上,“哎!你谁啊?怎么进来的?要干什么?”
谢江知不说话,死死的盯着禾晚。
可对方只是懒散的垂下眼,转身回了屋。
他徒劳的伸出手,只捞到了一片残留的空气,带着木须花的清香,像一个短暂的梦境。
“小兄弟……”
无患眯了眯眼,手里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
谢江知这才如梦初醒,捂着胸口呕出一口黑血来。
无患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从山下赶过来的大部队,神色有些茫然。
“宗主?”
人群里不知道谁叫了他一声。
无患把手背在身后,咳了一声。“不是我说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看,这狮吼都跑到蘅芜仙君的家门口了,还好是跑到蘅芜仙君这里,这要是别的地方,出了事谁负责?”
“宗主教训的是……”
兽园的管事看着地上狮吼的身体,抹了把脸上汗,应承道,“我回去就把兽园大大小小的门和封印都给检查个遍,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谢江知,踌躇道,“这是?”
无患立刻道,“我不知道啊,他这样跟我没关系啊。”
管事对无患这幅德行见惯不怪了。
明明是一宗之主,偏偏性格跟个小孩一样,常年笑眯眯的,看着脾气似乎很好的样子。但是究竟是不是真的好,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走过去把躺在地上的谢江知翻了个身,露出他的脸来。
人群里有人惊呼,“这不是今天刚进来的那个仆役吗?”
管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露出来的脖颈上面浮现出乌青的脉络,像是中毒之症。
他目光微凝,想把手搭在谢江知的手腕上。但在他的手触碰到他的瞬间,躺在地上的男人猛地睁开了双眼,伸出手抓住他。
谢江知咳了咳,一副终于见到亲人的模样。“管事,你终于来了,你是不知道,这狮吼也太可怕了!”
“我一个人跑到这里,一抬眼就看见狮吼被人劈成两截在地上,那血流得到处都是,太吓人了。我这辈子哪里见过这种景象,差点给我吓跪了,还好你及时赶来了。”
管事试着抽了抽手,没抽开。一低头,发现谢江知朝他笑得谄媚。
“劳驾,拉我一把呗。腿软,站不起来。”
管事:“……”
-
赶来的众人没能见到活的狮吼,大半夜的被迫清洗青石板上的血迹。
无患笑眯眯的把手揣进宽大的衣袖里,朝站在身边的管事道,“这人是你们兽园新收进来的仆役?”
管事道,“负责宗门人员的管事给我传信了,的确是他新招进来的。本来兽园就缺人,有一个前几日还被狮吼给当场咬断了头,我就跟他说有点急用人,让他快一点。”
“那还挺快……”无患道,“今日招的人,今日就进来了。”
管事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而且这人气血虚弱,修为不过筑基。他估摸着是觉得狮吼见了血,这几日估计平静不下来,想用他来给狮吼打打牙祭吧。没想到误打误撞的,狮吼竟然死了。”
“气血虚弱?”无患笑了笑,“不见得吧。你说刚刚你们还一同在山脚,他一个中了蛟毒的人,凭着他筑基的修为,竟然还赶在你们之前赶到这里?”
蛟毒?
难怪他的脖子会那样,原来是中了山下的蛟毒。
管事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那要不要我?”
“你看看你……我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些老古董,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们和平一点好吗?我看人家小兄弟仪表堂堂的,还热爱劳动,多有趣的小伙子,我们水云宗就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
无患话音刚落,谢江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不是我说你们,干个活怎么这么马马虎虎呢?你看看,这地砖缝里的血迹都没擦干净,等到明天禾……蘅芜仙君醒来不小心踩到了怎么办?”
“你们就没有熏香吗?还不赶紧喷一点,这多臭啊,仙君要是吃不下饭怎么办?”
“还有那个放水的,你就不能把周边顺便洗一洗吗?你看这地,多脏啊,还有小石子,硌到仙君脚怎么办?”
“算了算了,还得我亲自出马……”
管事远远看去,就看见谢江知撅着个屁股拿着抹布在擦青石板。
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