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染……”
夏初浅有些无措地轻唤:“对不起嘛,我惹你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多样的情绪,提前跟你说明就没效果了。”
她揪一揪他卫衣的衣摆,他不应。
她又抓住他“白色小狗”的绳子轻轻一拽,想引起他的注意,他一把把气球拉进怀里。
修剪得整齐又不显死板的脑后碎发因为他塌肩的动作而藏进了领口,有种不见天日的委屈。
夏初浅汗颜:“……”
怎么办?
该怎么哄?
她翻出他的画册,先夸夸他:“你等下教我画迷宫好不好?你好厉害,我向你请教。”
秋末染:“……”
夏初浅绕到秋末染的面前蹲下,举起刚画的表情,一张委屈巴巴坠两滴泪珠子的小圆脸,她忍住内心的羞耻做出同款哭脸,耳廓彩染一轮粉晕。
可惜秋末染不看她:“……”
苦闷了好一阵子,夏初浅心生一计,以毒攻毒,继续即兴发挥演技:“既然你不理我,我回家了。今天还是国庆节呢,我去和愿意理我的人一起玩。”
她佯装起身打算离开。
少年脖颈忽而一僵,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闷着头默默推给她看:【今天多陪我一个小时,就不生气了。】
写完,他蛮有礼貌地又画了一个气泡框,在里面填上:【浅浅可以吗?】
果然还是小孩心性。
夏初浅右手捂着下半张脸,故作思考之态,实则在用手掌掩饰唇边得逞的小坏笑。
李小萍还没回来,没人限制她回家的自由,她便在秋末染身边盘腿坐下,笑着答应:“可以呀。小染,我不热,这里的温度刚刚好,我待在这里很舒服。还有,我画的这个是表情包,以后带你去了解。”
她又开一个新的气泡框,问:【你那天明明身体很痛,为什么还配合我玩表情游戏?】
少年脸颊枕在手臂上,侧脸清雅标志如赏心悦目的建模,毫无保留地答:【因为浅浅愿意和我玩。】
写完,他撞进她的视线,眼中斑斓流转。
这一行字夏初浅读着心里并不好受。
自闭症小孩在学校容易成为被霸凌的对象,她尚不清楚秋末染儿时的经历,但可见一斑,他年幼丧母,父亲暴戾,自我封闭,九岁起就不去学校了,长年累月孤零零地栖身于黑暗空间,没人陪他玩,也没人做他的朋友。
记忆由此回溯,夏初浅想起初见那天,秋末染貌似原本不打算理睬她的,但当她做完自我介绍,他埋在双膝间的脑袋突然支了起来,熠熠与她对望。
她那时提到了一个词——
“朋友”。
她当时说:“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相处吧!”
顿时,心中怜爱难表,夏初浅眼中缀满温柔的光彩:【当然,我非常愿意和你玩,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少年手指悠然轻扣床面,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他没写文字,而是依样而为,在她对话框的旁边画下一个同款圆脸表情,不过他画的小圆脸两眼弯成月牙,唇线扬成香蕉,看起来喜不胜收。
趁秋末染心情愉悦,夏初浅试着探寻:【小染,你那天做了什么梦?可以告诉我吗?】
少年眸光当即暗沉。
静止几秒后,他似乎掌握了如何把人脸表情投射到emoji上,画了一个比“嘘”的圆脸,表示不想说,逼真得夏初浅看了大吃一惊。
他学东西学得挺快!
夏初浅心有不甘,继续试问:【那……小染,我可以问问你七年前发生了什么吗?是不是有一个给你做治疗的哥哥在你家去世了?】
她问得直白,拐弯抹角的他也看不懂。
少年诚实点头,在纸上落笔:【他从楼上摔下去了。不怕,我保护你。】
没来得及深思“摔下去”和“保护你”之间的联系,夏初浅的毛衣被一只手轻轻地拉扯,只见秋末染写字问她:【我不可以跟着浅浅吗?】
夏初浅差点忘记了,她问过秋末染干嘛跟着她,他们可以肩并肩走的。
她回答:【可以呀,你喜欢就好。】
他画下一前一后两个小人儿。
前面个头矮一点的扎马尾辫,腕上连一个企鹅气球,而后面个高的牵小狗气球。
他面无表情,但瞳仁锃亮,似乎在袒露开心。
治疗时间到了,按照约定,夏初浅屁股沉沉地坐在坐垫上,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看向身旁的秋末染,少年显出疲态,两个小时的治疗对他来说其实特别耗费精力,但他很努力,从头至尾都在竭尽全力地配合她,无条件信任。
“剩下的一小时,要不要我读书给你听?”
听书不需要秋末染专注动脑,他舒心听她朗读就好,还能减少他的疲倦。
少年摇了摇头。
他脸颊枕上小臂,侧着脸静静将她凝望,唇色略显苍白,澄亮的眼眸却有万点星光汇聚。
“那你想做什么呢?”
他用文字直抒胸臆:【看浅浅。】
夏初浅不自然地一遍遍捋自己的高马尾,少年清澈的目光仿佛瞬间泼了油,与空气摩擦后在她脸上引燃着火,烫得她白皙的肤色浮现红晕。
“你这一个小时都要看我吗?”
他轻轻颔首。
“那、那你看吧。”夏初浅选择坦荡荡地让秋末染看,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征求道,“小染,你介意我这一个小时用电脑改论文吗?国庆后我要上交开题报告,时间很紧了,我的报告还不够好,需要润色一下。”
秋末染听到了几个陌生词汇,欣然点头。
夏初浅最近的头等大事是完成开题报告。
早上,她一边照看花店生意,一边润饰文章,吃完午饭直接背着电脑来了秋家,想着治疗结束后直奔学校图书馆。
她引用的文献有几本找不到电子中译版,只能泡图书馆去啃英文原著,工程量巨大,好在她的英语阅读能力不错,能达到英专八水平。
点开文档,她心无旁骛地修修改改,近侧的少年善解人意地安静自处着,连呼吸声似乎都有意控制得更为轻细,房间里唯有键盘啪啪的声音。
窗外,林荫路两旁的银杏树排似繁星闪熠,随风浮浮沉沉的光影如诗如画。
屋内屋外都岁月静好。
可是,猝然,秋末染的头砸在了床面。
夏初浅停下打字,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困了,但当她视线落于他时觉察了不对劲——
他双目似张非张,明澈的瞳仁此刻俨然死寂的黑洞,呈现出丧失生气的迷离涣散,仿若被鬼神附体,右手突然高举,在虚空中缥缈挥舞。
旋即,他两只手半握拳头佝偻在胸前,上了发条似的抽动,脸不听使唤地深埋进床垫,口鼻堵住,呼吸不畅在瞬间引发了腿脚和脊背的抽搐!
糟糕!
是癫痫!
夏初浅心下大惊。
她小心地将秋末染的头部转向一侧,让他口鼻裸露出来,避免窒息,顾不上从床头柜的抽屉找纱布了,她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外套一角塞进他的口腔,防止他咬到舌头。
接着,她一把推开坚硬的笔记本电脑,移开他身边一切可能误伤他的物品,他穿着宽大的卫衣,喉部没有阻碍,如果他穿衬衣就需要解开他领口的扣子。
知悉秋末染伴有癫痫,夏初浅为他学了一些基础的急救措施,但她毕竟应对癫痫的经验为零。
做完这些,她慌慌张张地冲去走廊朝楼下大喊:“救命啊!小染癫痫发作了!”
刘世培赶来时,秋末染仍在发病。
老人诧愕,急得脸色煞白,但癫痫急性发作时,应使患者保持原状,尽量不要大幅度移动,他除了拨打钟渊的电话之外,别无他法。
少年时而身子僵硬得像块钢板,笔挺又怪异地绷直,时而像条离开水濒死的鱼,身体不停扭曲,腿脚拍打地板的动作从狂躁变得有气无力。
夏初浅咬牙,红着眼紧紧攥拳旁观。
两分钟后,秋末染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从地板上缓缓坐起,眼睛重拾光彩,取出嘴里的衣服,呆呆地拿在手里端量。
夏初浅下意识想去搀扶,忽然想到少年对自己触碰的回避,只好悻悻然止住,眼睁睁看刘世培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扶秋末染回床躺下休息。
悬着的心落下,她才感觉到手心火辣辣的疼,抬手一看,掌心印有八个紫红色的指甲印,月牙弯弯的形状,竟像对她的有心无力狞笑。
“夏医生,您别担心,钟医生很快就到了。”刘世培安抚受到惊吓的夏初浅,语带凄然,“少爷每天都按时按顿吃抗癫痫的药,已经两三年没这样犯过病了。他有发病前兆,比如呼吸困难或者肢体麻木,他自己掐人中就能缓解,能避免癫痫,这一次不知是怎么了?”
单纯的询问不带责备,夏初浅却被压得抬不起头,小声嗫喏:“我不知道……对不起,刘管家,我那时没有注意他,我在……我在……”
她一门心思扑在论文上。
“夏医生,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更不是在责怪你。”刘世培见夏初浅误会了,小姑娘一双杏眼内疚得快要滴水,他忙说,“能完全防治的就不叫病了。夏医生这次的急救措施非常专业,帮了大忙了。”
夏初浅苦笑,讲不出违心的话。
不出意外,钟渊给秋末染检查完身体出来,对着夏初浅又是一通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的输出,一口一个“夏小姐”,讽刺意味拉满。
夏初浅不禁怀疑,秋末染这次癫痫发作,难道当真和她有关?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答应秋末染多陪他一小时,不能食言,夏初浅硬着头皮走进他的卧室,在他身边坐下。
“小染,你这次发病,真的是因为我吗?”看着少年的发鬓被汗水濡湿,夏初浅好想伸手帮他擦一擦,但只能忍住,“是因为看到我的论文了,你不喜欢?还是我光顾着写论文冷落你了,你不开心了?”
秋末染连摇两下头。
他的气球被钟渊剪断,飘在天花板,夏初浅也解开绳子,送“小企鹅”上去陪“小白狗”玩。
被推到床另一侧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她关机时,发现电脑不知何时就已卡死了。
她捏捏鼻根:“……”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