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娘并未站起,不知是没有听懂平身还是双腿发软。她跪在那里,垂眼看着地面,声音有些颤抖。
“民妇有个弟弟,”她说,“安泰九年生人,下月才满二十八。”
“霖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是我将他拉扯大的。他天生细皮嫩肉不像个粗人,很小就写得一手好字,乡邻都说他长大了要当秀才。我辛苦挣钱给霖儿买书,怕伤了那双写字的手,不让他做一点重活。他羡慕人家的好笔,我偷偷绣了半年的花,给他买了支‘北狼毫’。可他看见我两手的血眼子,竟闹脾气将它一摔两半,哭喊着再也不读书。唉,到头来还是我哄他重拿起书本。自那之后,他愈发用功,可惜后来……”
“此次他立了功,朕可以破例让他进青鸾书院。”
“谢皇上隆恩,”吕大娘深深叩拜,抬起头时却是一双泪眼,“可霖儿无福消受了。”
“霖儿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他一介清贫书生无钱下聘,我又新近丧夫,拿不出钱,爹娘便想把妹妹嫁给老乡绅做妾。考童试前三天,他夜里收拾东西走了,留下纸条说街上有人募兵,他上战场去。”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打死我也不会把他教成个读书人,是我害了霖儿啊……他到了南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路稍走多了脚底就起水泡,刚去的时候,他夜里哭得同帐的人整宿睡不着。军中待满五年便可退役,可他就这么咬着牙过了十年。十年间他省吃俭用,衣裳破了补了又补,将军饷攒下。他说他家乡有个姐姐,死了丈夫,只有孤儿寡母,日子定不好过。”
“去年腊月里,军队停驻在奉城前,军饷已经半年没发了,粮也有一顿没一顿,糙米里掺稗子,兵士们饿得没力气,见天昏昏欲睡。可天寒地冻,冬衣迟迟不派,炭火也不够用,睡都睡不好。刘文只不停推诿,说粮饷短缺,只得节衣缩食。年关时难得发了酒,军士们聚在一起过年,便有人说其实粮仓是满的。刘文克扣军需已久,早不是什么秘密。
到了元月十二,奉城落雪,士兵饥寒交迫,营地在风口的西三十旅有十余人因此丧命。刘文无动于衷。到了十六,死的人越来越多了,兵士屡次请命皆无反应,终于有五十几人爆发,围了西粮草库。很快,西二十九和西三十旅的兵全奔向了那里。
混乱中刘文下令,让自己的亲卫赶到当场,见人便杀。几百条性命!
本就虚弱的军士们被震慑住,纷纷投降。刘文恩威并施,先是开库放粮,又将百余带头者斩首示众。大家吃饱穿暖,变乱就这样平息了。
本以为这事就此结束,没想到,此事传到了上头,兵司派人来查。刘文心肠歹毒,怕引火烧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动了灭口的心思。他得知敌军圈套,便故意让当日围粮库的几旅去送死。燕墟遣人去救,他竟给出错误指示,让他们足足迟到半日。
我的霖儿就在那战场上。他们被围困在山谷中,援军久久不至。霖儿被战马踏过,肝胆俱裂,五内出血,胳膊腿啊的全折了,瘫在那里哭。都怪我把他养得太娇了,让他那么怕疼。周围的战友便从他嘶哑的声音里猜意思。最后猜出他要怀里的东西。摸出来一看,层层纸张包裹的,是一支小小的“北狼毫”。
他们把笔递还时,他已经握不住了。断气前,他用手指蘸着血,在纸上写了一个“冤”字。
大家一个接一个,用血在偌大的纸上写满了“冤”。
数百人里,选出了五十个身手最好,没有受伤的,站在核心。大家以血肉之躯做盾,将他们送出了战场。最后只有三十人活了下来。
他们隐姓埋名,到了京城。这些人里没有盛京人,不知在哪里落脚,更不知如何告状。便有人提议去找“姐姐”。
我和这些儿郎,素未谋面。但他们都信我。因为霖儿在军中提了无数次“姐姐”,大家也爱听他讲“姐姐”。我简直是他们三十旅的一员了。我住在哪里,做些什么,相貌身量脾性,他们全清清楚楚。
我便成了这些兵士的姐姐。
他们把事情的始末讲给我,给了我那张血书,”吕大娘布满泪水的脸上忽然显出一点笑容,“那么多字,我扫一眼就看出霖儿写的。还是十年前那样的好看。”
“刘文风光无限地进了京。我们无凭无据,就这样告他断然行不通。所以,我让那些兵士随时留意他的行踪,以期找出些许破绽。他们有几个甚至混进了刘府。发现刘府开了后门之后,有几人就在林子里日夜守着。终有一夜,刘文父子偷偷从后门而出,所去之处正是掌管军需的度支司大人府上。
几个兵士趁热打铁,立马骑马到我院中抢走了敏儿,为了诬陷刘询,以逼他将那晚的去向大白于世。当夜她们造出很大的动静,还被隔壁的两个女人瞧见。看见两个女人在墙边张望,他们顺势说出刘询近侍的名字给她们听见。第二日一早,我便去报官,他们又半路拦截了那人,将他打伤,在他肩上留下牙印。
我知道事情闹大后恶人或许会找替死鬼,便故意详细描述了敏儿的寝衣,发簪,绣鞋。而后监视当夜密会之人的动向。我说的这几样,只有衣料可以在东市的一家店铺找到,我知道他家的杂粉布已然断供,平素老板月中才会去城外进货。
果然,他们沉不住气,打晕了个卖花女,把她拉到朱府附近的僻静处换上了寝衣。待他们换完衣裳,想杀死她并毁其容貌之时,我们的人打晕了恶人,顺手推舟,一人将她带进府内,剩下的人立刻破门而入将其搜出,而后离开。
到了夜里,我们知道会有人来灭口。大家兵分三路,一路去保护李大人,一路带走邻家女人,一路埋伏在我屋内。他们将来人全部打退后,我知道门口中了迷香的两个卫兵很快便会醒来,于是故意将头碰伤,假装昏迷不醒。将这篇‘冤’字留给李大人。
我没有看错李大人。他果然查到了。”
吕大娘将眼泪擦干,再次叩首:“皇上,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欺瞒官府上报假案,全是不得已而为之。民妇愿以死谢罪,只求皇上还将士们一个清白!”
皇帝久久哑口无言。大殿之上,悄无声息。
天色已经暗沉,太监宫女肃立,无人敢去点灯。
李修率先开口:“皇上……”
皇帝抬手止住他的话。他缓缓站起身,朝大太监伸手。那边愣了愣,却马上会意,将描金琉璃烛盏捧过来。宫女连忙奉上火折子。皇帝亲手将捻芯点燃。一点光,顿时驱散晦暗。
“赐。”
大太监便捧灯下去,交由吕氏。后者有些发愣,但仍拜谢接过。而后太监带她退下。
她走过的地方,灯一盏盏地被点亮了。
吕氏走后,李修开了口:“皇上,臣以为,此事还有疑点。”
“说。”
“吕氏说她是在看见刘文秘密出门当夜设计圈套,可第二日清晨报官时,她已确切知晓东城布庄断供。并且,当日早上她和女儿已经在街上与刘询的马车有过摩擦,这也是为何她有理由诬告刘询。臣在讯问她时,她却说早上的磕碰只是为了败坏刘询风评,没想到夜里正好用上。再者,他们只有三十余人,可这些布置未必过于周全。臣以为,其中可能还另有隐情。”且他模模糊糊觉得,或许与燕墟女人有关。
皇帝未能想到燕墟人这一层,皱眉道:“如果没有这样那样的疑点,朕也不会叫你去查了。”
“是,陛下。此案非同小可,应当三司会审,”李修微微俯身,而后抬眼坚定地看向那人,“皇上,臣如约在一日之期内破案,不求赏赐,只斗胆请主审一职。”
大太监不由又为他捏一把汗。不期龙椅上的人却轻笑。
“准了。”
“谢陛下。”
皇帝当即下了圣旨。事情安顿完毕后,他到底怜惜李修辛劳,语气难得略微柔和:“你且下去休息,明日你随父上朝,到时再议。”
李修接旨拜别,欲转身时却一顿。
“怎么?”
他犹豫片刻,道:“三年前殿试时……”
皇帝的脸色顿时一阴,沉声警告道:“李修。”
后者似乎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于是并未坚持将那话说出,只是颔首领命,缓步而出。
他身后,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