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法修站在审判台上,听审判长冗长的开场白。
他身上仍穿着前天亚里希洗好送来的那件西服,只是因为爆炸事故变得脏污褴褛,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亚里希的。
塞法修面容俊美,气质文雅,此刻银发垂下,更是独添几分战损的美感。
旁听席上的媒体虫调好飞在半空中的摄像头,哗哗地拍照。
坐在陪审席中的伊莱诺捏紧拳头,光脑上没有任何讯息,派去看守亚里希病房的虫并没有传回讯息。
事关S级雄虫,虫帝亲自下令彻查,任何虫都无法左右。
大皇子被调离至第三星系,终身未经传召不可踏入主星系,彻底失去继承权。
只有加西亚,一句轻飘飘的停职彻查了事,重拿轻放。
伊莱诺看向对面陪审席上面容枯槁的加西亚,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脸上的褶子更深,佝偻地坐在那里,没有之前的盛气凌人。
不知道加西亚昨晚和虫帝说了什么,倒是真有本事,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
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睛,微微点头致意。
在繁长的法律条款诵读中,塞法修心中一直挂念亚里希。
被拷走时,亚里希仍然昏睡,但只要他一动,就会蹙起眉头,精神力仪表上波形飙升。
皇室宪兵队举着枪逮捕他,塞法修割断一缕头发放在亚里希的手中,感受到他的气息,床上虚弱的雄虫才安稳下来,波形图逐渐恢复正常。
亚里希是一只雄虫,这个事情虽然荒谬,但塞法修接受良好。
甚至觉得庆幸——
在虫族,雄虫总比亚雌活得更容易些。
只是恐怕以后亚里希不会再需要他了。
塞法修心中怅然,却切实地感到欣慰,亚里希会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即使这个未来里没有他。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意,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表达。
“经查证,塞法修伤害雄虫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本庭当庭宣告,依法判决如下:依照未成年雄虫保护法第四条第一款,被告者塞法修,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依法没收其全部财产,终身佩戴抑制环,流放至B-909星。”
B-909星是位于第四星系的垃圾星,前第四军元帅就被流放到那里。
台上,审判长敲槌定音:“不予辩诉,即刻实施。”
事关高等级雄虫,雌虫连申诉的权利都没有。
塞法修没有反驳,他的确并不无辜。
亚里希遭此横祸,确实因他而起。
雄虫的二次分化至关重要,而亚里希却因为他命悬一线,濒死在险境分化。如果亚里希因为他出任何意外,塞法修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眼看着卫兵拿着抑制环一步一步接近审判台,坐在陪审席里的伊莱诺捏紧拳头,正要不顾一切地传送信号让外头的艾利克杀进来,光脑突然震动了一下。
还没等伊莱诺低头查看,审判庭的大门被推开。
“我不同意。”
黑发黑眸的雄虫走了进来,声音因为精神力的加持而扩大,清晰有力的落在每一只虫的耳朵里。
塞法修转身看去。
亚里希穿着宽大病服,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唇色苍白,对上塞法修的视线,眸光里一下子盛满了委屈。
他赤着脚,穿过惊呼一片的阶梯座椅,不顾一切地跑向审判台。
又在只差两步的地方站定。
看到满身是伤的塞法修,亚里希不敢上前。
他们的相遇和重逢总是这样狼狈,也许妈妈说得对,他是一个不祥的人。亚里希心中冷寒一片,红着眼眶,不敢主动伸手触碰。
像是怕塞法修不要他一样,亚里希伸出双臂,可怜巴巴地讨要一个拥抱。
他眼中泪意蔓延,半是委屈,半是惊惶,“塞法修,我好害怕。”
泪水模糊视线,亚里希看不清塞法修的表情,又迟迟没有等到熟悉的温度,他哭得更厉害,又往前挪了一步,“塞法修,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逐渐细微,带着祈求,“可以抱抱我吗?我好害怕。”
四周响起吸气声。
塞法修只是将手腕上的镣铐摆弄到一边,因此才迟了一瞬。
听到亚里希的哭诉,心脏骤然紧成一团,闷闷地发疼。
顾不上别的,塞法修弯腰抱起越哭越凶的亚里希,任他的四肢紧紧攀在自己身上,拍着毛茸茸的黑发,温声说,“别怕,我永远在这儿。”
怀里的小雄虫像是怕极了,不住地往他怀里贴,好像要融化在一起一样。
塞法修释放出一些轻浅的信息素,绕在小雄虫的身体上,不断安抚,“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最喜欢亚里希了。”
亚里希蜷在温暖的怀抱里,鼻端终于嗅到熟悉的岩兰草香气,他把脸埋在塞法修宽阔的胸膛,呜呜地哭,“醒来看不到你,我好害怕。”
四周都向塞法修投去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
只有坐在陪审团里的伊莱诺,一向冷淡的面容上透着几分尴尬和无语,不太想承认自己认识塞法修这么多年。
审判长看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的议会长,转头又看了一眼脸色灰青的雄保会会长,最后又看向站在审判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雄虫阁下。
好家伙,哪边都得罪不起。
审判长翻开厚厚的虫族律法,想了想又翻到扉页。
扉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一切以雄虫意志为先。”
厅内哗然一片,大概都在讨论这位阁下的与众不同,审判长敲槌,“肃静。”
审判台上,黑发孱弱的雄虫站在前面,保护的意味明显,刚才面对塞法修时还委屈可怜,泪眼朦胧,转过来时已经锋芒毕露,“审判长,塞法修无罪。”
“伤害我的是大皇子和雄保会。”
加西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脚步蹒跚行至审判台旁,半跪在地上,“阁下,老夫无能,让您流落在外,老夫认罪。”
“可是,塞法修蒙蔽您,令您置于险地,必须要接受处罚。”
他跪姿的角度巧妙,紫色的水晶勋章暴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亚里希毫不退让,“是塞法修救了我,如果没有塞法修,我早就死在外面,或者死在那场车祸里。”
亚里希向前站了一步,微微侧身,面向更多人。
“遇见塞法修以前,我一直睡在东环路的桥洞里,做苦力活挣钱,去垃圾桶找衣服穿,找被扔掉的营养液管,偶然有剩下的一两滴,才能勉强充饥。如果遇到别的虫,抢不过还要被打一顿。”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想要从天台跳下一死了之的时候,是塞法修救下了我。”
亚里希的声音带上些许颤抖,“我才终于能睡在温暖的床上,有食物吃,有衣服穿,不用因为晚上下雨而缩在阴冷的桥洞,更不用因为好几天没吃饭没力气干活饿到昏厥。”
“没有塞法修,我早就死了。什么雄虫,什么二次分化,什么S级,都没有。”
厅内寂静一片,旁听席上偶有哭声。
亚里希迈步走向跪在一旁的加西亚,质问道,“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的时候你在哪里?”
语调冰冷,“所以,你有什么权利,去审判塞法修?”
加西亚以头抢地,涕泗横流,“老夫有罪。”
但是打动不了亚里希。
亚里希抬起头,黑色的瞳孔直直看向坐在审判席上手执法槌的审判长,“如果律法不公,我愿意陪着塞法修去什么909星球,大不了就是一死。”
“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塞法修的身边。”
一句话掷地有声。
里面饱含浓重的情感,回荡在偌大的审判厅中。
星网上的爱情故事都不敢这么写,旁听席上已经有虫发出震惊的低呼。
瘦弱的小雄虫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却这样坚定地挡在自己前面。
一向沉稳镇定的塞法修有片刻的失神,心中酸涩鼓涨。
面对雄虫的逼问,审判长冷汗直冒,内网终于来了回执。
——【准】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终于让审判长长纾一口气,落下法槌,朗声道,“本庭采纳亚里希阁下作证发言,依照虫族最高法,一切以雄虫的意志为先,同时S级雄虫享有最高优先权。塞法修救助雄虫有功。”
“请全体起立,现在开始宣判。”
“依照雄虫意志,本庭当庭宣告:被告虫塞法修无罪。撤销控告,摘除抑制环,无罪释放。”
“雄保会会长加西亚犯渎职罪,符合虫族刑律第九章所规定的特殊渎职罪构成要件,按照该特殊规定追究刑事责任。如不服判决,可在判决书送达之日起七日内,向本庭递交上诉状。”
“同时,按照未成年雄虫保护法第四章第一款,加西亚犯间接伤害罪,应赔偿雄虫精神损失费,应按照最高金额进行赔偿,共三亿星币整。不予辩诉,即刻实施。”
审判长落槌定音,“现在我宣布审理结束,请各位有序离场。”
在座所有虫都知道,这个判决有包庇加西亚的嫌疑,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加西亚没有反抗,被卫兵带走。
旁听席上各家媒体虫都已经写好了一千字的短篇报道,配上塞法修的照片发布星网。
当然了,没有虫敢随意拍摄亚里希的照片,雄虫的肖像权是被高度保护的。
只是用华丽的文字和词藻堆砌,描述亚里希的容貌,悲惨的经历,以及对塞法修矢志不渝的爱意。
伊莱诺深深地看了一眼审判台上又抱在一起的两虫,挑挑眉没有打扰,滑动轮椅走了,在外面启动飞行器等着两虫出来。
塞法修的手铐脚铐和抑制环都被卸下,终于毫无顾忌地抱起亚里希。
伸手捂住亚里希冰凉的双足,“谢谢亚里希赶过来救我。”
亚里希眨着一双杏眼,可爱又无辜,“塞法修,我们回家吧。”
又嘀嘀咕咕地说,“拉达曼想吃红沙果冰糕,做起来很麻烦的,现在回家做,正好晚上一起吃。”
亚里希一贯这样逃避现实。
塞法修只好顺着他说,“你身体还没好,不宜太操劳。回家以后你来教,我来做。”
怀里的小雄虫紧紧抱住自己,好像生怕被放下,细瘦的小臂上绷起薄薄的肌肉。刚才亚里希说起的那些他不曾知道的往事,像细针一样戳在塞法修的心间,带来密密麻麻的刺痛。
帝星上的雄虫骄奢淫逸,哪有这样的小雄虫?
受尽了磨难和苦楚,这样小心翼翼又患得患失。明明只要亚里希愿意,无数雌虫都可以拿着奢华的宝物跪在他的面前,以祈求他的侧目。
没有虫敢拦着雄虫,和抱着雄虫往外走的塞法修。
只是门口有大胆的雌虫疯狂地喊,“阁下,您还是要多休息一下啊,考虑考虑别的雌虫吧,塞法修又老等级又低,配不上您啊!”
看亚里希不理他,继续不死心地喊,“我认识很多贵族S级的雌虫,和您年纪相当,您可以挑一挑嘛!”
很快就被旁边赶来的卫兵一把捂住嘴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