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希的故事并不长,甚至那些记忆都已经遥远,复述起来的时候极度平静,像是在聊别人的事情。
视线透过朦胧的窗纱,似乎能看见那个连月色都倾照不到的狭窄凉台。
年幼的他也曾眺望天边遥远的月亮,亚里希已经记不起来到底是从哪天开始,那轮陪他走夜路、伴他安睡的月亮开始黯淡,再也寻不见踪影。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只比哥哥晚出生一分钟,我就变成了罪人。”
“我们有着相似的面庞,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说到这里,亚里希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声音却仍旧平静,“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逃走又被抓回去,揍得只会更狠。太疼了,太疼了。后来我完全忘记应该如何逃走。甚至麻木地觉得他们说的对,我生来就是为还债。”
“直到——我突然醒悟,还有另一种离开的方式。”
“我站上了天台。”
他背负着所有的罪责,得不到任何救赎。
亚里希深呼一口气,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他的手被握住,额间落下一个温热的轻吻,亚里希抬头,对上那双一直望向他的湛蓝色的眼眸。
里面没有排斥或者厌恶,只有切实的心疼。
塞法修心疼地抱紧小雄虫削瘦的身体。
“你是无辜的,那些并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承担任何责任。你绝不是罪人,你是一个无辜被牵连的受害者。亚里希,他们才是罪人,他们将自己的怒火迁移在无辜的你身上。”
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又逐渐放松。
他伸手轻抚着毛茸茸的黑发,“乖,不想了,以后有我陪着你。”
怀里传来细微的声音,“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我明明是一个人类,穿越过来就变成了雄虫。”
腰间的衣物被攥紧。
或许是因为恐惧和害怕,尾音轻飘飘的,消散在空中。
塞法修抬起亚里希的脸,认真地注视对方的瞳孔,声音温润又坚定,“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是人类还是虫族,我都不会离开你。”
亚里希凑过去,贴在塞法修的胸膛上。
他很痴迷于和塞法修皮肤相贴,这种亲昵的触碰能缓解他所有的不安。
塞法修顺从地抱住他,“亚里希,你很优秀,能够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浴袍滑进去,在皮肤上留下一串灼烧的余感。
听着塞法修在耳边温声的轻哄,那些早已淡去的回忆变成了满腹的委屈,亚里希趴在温暖的怀抱里哭得不能自已,却仍然没有忘记紧紧贴在塞法修露出来的皮肤上。
亚里希呜呜咽咽地哭,嘟囔着些什么也听不清个数。
塞法修只好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乖,不哭了。”
想起亚里希最喜欢他的头发,又解开发绳,将长发递到亚里希的手里,“给你玩。”
果然亚里希不哭了,半坐起来,圈着长发绕在指尖,抽泣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塞法修哑然失笑。
怀里的小雄虫也太好哄了,就只是玩一玩头发就算是对他好了。
全帝星找不出第二只这样乖巧可爱的雄虫。
“因为你值得。”塞法修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掉亚里希脸上的泪痕,“我会永远对你这么好的。”
等塞法修和亚里希穿戴整齐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一楼客厅里摆着一个巨大的仪器,伊莱诺正坐在仪器里,贴着几十个传感片,连接的屏幕里飞快划过各种波动线条。
五个研究员在旁边讨论,意见不同,正在争吵。
数拉达曼的声音最大,“绝不可能!”
拉达曼指着光屏,“紫荆石是唯一发现可以暂缓精神海衰竭的星源矿石,与雄虫的精神力波段最相近!议会长的精神海虽然先天紊乱,但是刚才在喝掉修复剂以后确实出现了变化!数据是不会骗虫的!”
亚里希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另一面光屏里密密麻麻的数据,确实发现有两组标红的数据和其他的不一样。
“那就证明,只要实现了老师留下的命题,就可以研制出治愈先天精神力紊乱的修复剂!”拉达曼拍着桌子大喊,“绝对就是这样!”
萨塔科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有没有一点儿科研素养!绝对、只要,唯一?这些词能从一个科研虫的嘴里随意说出来吗?”
“怎么不能?”达里尔也横着脖子,“这次我支持拉达曼,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总要先开始吧。”
“但是你们也看到了,这组数据在两个小时以后又恢复成原样,这难道还没有说明这个波动不具有采纳的效用吗?”
萨塔科把后面三组数据放大,“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
客厅内寂静了一瞬。
凯文卡将手中的纸笔放下,点头道,“确实,就算紫荆石和高等级雄虫精神力波动频率再相似,也无法完全替代。”
“所以我们更要搞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
“你拿什么做实验?”萨塔科冷冷地问。
在场的虫不说话了,客厅恢复寂静。
但是其他四个研究员的目光都看向在场唯一一只雄虫。
目光太热烈,其间的意思太明显。亚里希放开塞法修的手,站起来,“我可以配合。”
萨塔科抿嘴,眸光复杂,“谢谢阁下,但是——”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四个组员,“你们要清楚,就只有这么一只雄虫。全帝星就这么一只S级的雄虫,整个宇宙也就这么一位愿意主动站起来做实验的雄虫。你们是想抽干他的血,还是想耗空他的精神海?”
“说你们没有科研素养,我一点儿都没有冤枉你们。亚里希脾气好惯着你们,你们就真拿自己当盘菜了?换成别的雄虫,你们现在早死八百回了,尸体都剩不下!”
达里尔小声反驳,“那我们可以降低实验频率,在亚里希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进行实验和采集。”
萨塔科瞪过去,“达里尔,我说他们没说你是不是?雄虫的精神海有多脆弱用我提醒你吗!要不要翻开你小学一年级课本的扉页重新读一遍?”
虫族所有的课本扉页上都写着:【保护雄虫,是雌虫的天职。】
雄虫濒危,为了种族的延续,为了虫族的未来,“誓死保护雄虫”的命令刻在每一个虫族的基因里。
千年前高等级的雄虫还是战场的主力,用精神力配合冲锋的雌虫,带领虫族称霸宇宙。可是自星海一战后,高等级雄虫直接灭绝,别提S级了,A级雄虫已经非常稀有了,帝星上出生的雄虫也越来越虚弱。
雄虫珍稀抢手的同时,也面临极大的危险。
早五百年前就出现过一次雄虫大规模失踪案。
几个星盗团组织起来,东围西困,折了几千个兄弟,抢走了二十多个雄虫做实验,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雄虫的精神力安抚只能出于主动,任何强制手段进行干扰刺激,都会使雄虫的精神海直接萎缩。
娇贵的雄虫如果感到危险,即便是强制性的抽取血液和□□,里面也毫无信息素,一点价值都没有。
自此以后,虫族对关于雄虫的保护法整整加了三百页的内容。
客厅内气氛降到冰点。
仪器的“嘀”声乍然响起,结束了这一次的精神海探测,塞法修将伊莱诺扶下来坐到轮椅上。
伊莱诺面色苍白,比往常虚弱不少。
塞法修递过去一管修复剂,“孩子们不懂事,你没事吧?”
伊莱诺捏捏眉心,难掩疲惫,“没事,老毛病了,做几个实验也不会怎么样。”
连雌虫都难以承受到这样大的探测强度,更何况雄虫呢?
塞法修拍拍萨塔科的肩膀,对着几个低头沉默的研究员说,“大家不要心急,此事绝非朝夕间就能够解决,大家先休息一下,再从长计议。”
几个研究员把头沉得更低。
拉达曼杵了一下左边的洛特。
洛特只好尴尬地站出来,“先生,是我们心急了。”
他胆子小,本来场子一冷他就开始害怕,现在抬头看到站在先生旁边的亚里希,想起刚才自己还送上一个不伦不类的蛋糕,现在就当着他的面儿说要拿他做实验,直接就要哭出来。
洛特红着眼圈,把头又低下,不敢说话了。
“没事。”
亚里希慢熟,但是熟起来后完全就可以不要命的奉献自己。
看着垂头丧气的几个朋友,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色的脉络,“那先抽我一管血吧,我不怕疼的。”
几个研究员抬起头,一齐看到亚里希伸出细瘦的胳膊,眼神里满是信任,心里堵塞得更厉害。
纷纷觉得自己不配做虫。
塞法修握住亚里希的手,仔细地将袖子放好,温声说,“先休息几天再说这些,二次分化后雄虫非常虚弱,别由着拉达曼几个胡来。”
“走吧,404已经把饭做好了,我们先吃饭,好好睡一觉,剩下的明天再说。”
亚里希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忍不住开心,“好。”
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太多,情绪又大起大落,亚里希也确实觉得疲惫,跟着塞法修坐在餐桌旁。
几个研究员一改往日里狼吞虎咽的形象,落座以后,都看向亚里希。
亚里希被看得发毛,“怎么了?”
拉达曼有些不好意思,“根据虫族的餐桌礼仪,必须要让雄虫先动筷。”
亚里希变成雄虫这个事情,几个研究员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
他们一方面觉得亚里希和帝星上其他荒淫无度的雄虫有本质上的区别,另一方面他们从小接触的教育里写满了要对待阁下的规范手册。
“刚才说要拿亚里希做实验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拘谨?”萨塔科拍了一下拉达曼的脑袋。
“别老敲我脑袋!”
拉达曼抱着脑袋,大喊,“这叫礼貌,你懂不懂啊!”
客厅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塞法修将筷子递给亚里希,“拉达曼说得对,礼不可废。”
可还没等亚里希举起筷子,就听见同时响起的两声提示铃。
所有虫腕间的光脑同时响起,是雄保会的专用提示铃。
光脑投射出来的光屏上,是雄保会官方帐号里最新的公告——
一篇加西亚亲笔写下的道歉函。
虫帝也同时发布一则公开信,郑重声明雄虫是虫族最珍贵的宝物,S级的雄虫更是虫族未来的希望。对流落在外受尽磨难的雄虫表示歉意,严厉地斥责了加西亚作为雄保会会长的失职。
可最后话锋一转,鉴于加西亚的高龄,以及在位期间层为虫族作出的功劳,予以罚款三亿,停职一周,停薪一年的处罚。
这样的处罚不疼不痒,可以说连个皮毛伤都算不上。虽然评论区被关闭,但是星网上热议的帖子却层出不穷。
【加西亚有拯救过卡普星海吗?还是说陛下看上他了?】
【楼上好骂!】
【丢了S级雄虫这样的大事,就这么简单处罚?我不理解。】
【好生气!!!我雌父回来给我转述了阁下在审判台上的发言,这位S级阁下的经历比很多亚雌都惨,居然这样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了事?雄保会会长连个鞭刑都不受?】
【我也想听阁下的发言!】
【楼上+1】
......
【楼上+虫民证号】
【我们辛辛苦苦缴税,雄保会就是这样保护阁下们的?】
【虫神在上!那可是S级阁下,从小流落在外,不知道受过多少罪!陛下的处罚未免有失偏颇!】
【不然阁下把我收过去当雌奴吧,我会替各位好好照顾阁下的。】
【不要脸!要去也是我去!】
......
转瞬间,这些帖子全部被删掉,星网上安静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