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门，喧闹的世界陡然远去，秋夜的空气已经有些凉意了，让人本有些发昏的脑子也清醒起来。

夜幕星垂，凛凛微风，行人稀疏，宋淮走在云端和助理身后几米处，世界安静到只剩下了嗒嗒的脚步声。

远离了纷乱嘈杂的人群，只剩下眼前一人时，他才真正注意到了云端有些异常的走姿。

一脚深，一脚浅。

云端每走一步都得微微歪斜一下单薄的身子，他配合着手杖走得很慢，但平稳间竟也能透出优雅的意味，足见他若是身子无缺该是怎样的风姿。

尽管不太明显，但注意到他用力维持平衡，紧绷身体时的微颤，宋淮还是不禁提起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这个人，本可以有健康的身体，完美的人生。

宋淮有些压不住想要上前扶住他的冲动，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迟早要离开的人，依自己的风格，本不会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思考就答应跟着云端走。

可他确实这样做了，而且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对云端不知从何而来的，近乎疯狂的好感，和自己与云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事实，两种难以忽视实际情况搏斗起来。

宋淮一向淡定，此时却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像这样顺应局势的发展，暂时留在这个人身边究竟是对的吗？

纠缠的思绪，令他摇摆迷茫。

该远离，可是又想靠近。

短短的步程，无人交谈。

路口，司机驾车停在了三人跟前，助理恭敬地向云端道别，云端吩咐了几句工作，最后还嘱托了一句“注意安全”，可宋淮从这一来一往的对话里却体味不出一点人味，看着助理离开的背影，只觉这两人都刻板得很。

宋淮上前两步为云端打开车门，看着他手杖撑在地上，似是要借力上车。

两人靠得很近，他甚至能看见男人眼底的隐忍和轻颤的眼睫。

太惹人心疼了。

他忍不住做了刚才就想做的事，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先生，您慢点。”

云端身子立马僵硬起来，不自在地嗯了一声，连上车的速度都明显加快几分，却忘了甩开他的手。

看着他坐稳了，宋淮也上车坐在他身旁，车门一关，再和前面的司机隔开，原本空旷的空间顿时缩小了，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云端又向靠窗的方向移了移。

在每年的今晚开一场宴会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还记得，母亲当年牵着尚是孩童的他放学回家，路过一家酒店正举办婚礼，华丽装潢的门口宾客欢颜笑语，红色的地毯，热闹的鞭炮声……

母亲只是短暂看了一眼，继续领着他往前走。

仅仅八岁的他那一刻却突然敏锐起来。

他莫名地看出了母亲眼底的落寞与难过，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了那落寞是为何。

现在她生日这天，会有很多人来为她举办宴会，也会有许多和她有相似命运的人，因为她而得到救助，她应该会喜欢的。

云端希望妈妈在天堂也能过个开心的生日。

在这类宴会上为了防止有更多不知趣的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他常常会找一个不碍眼的人整晚在身边跟着，能省去不少应酬麻烦。

而今晚他选择了陈忠来当这个挡箭牌，不是因为他无趣的喋喋不休，也不是因为那个看起来似乎有点前景的小小项目，而是因为他带来的那个小明星。

他之前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性向，实际上他早已认定自己没有情欲，更不需要找一个所谓的伴侣，老实说，甚至很反感。

——可今天他竟然对一个小男生这样轻易地起了兴趣。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他觉得自己真可笑，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苍白无力的语言简直描述不出他到底有多恨邵家夫妇，可他现在做的事情和他那个便宜爹做过的，又有什么区别？

“养”一个让自己看着舒心的人，让他取悦自己。

他厌恶极了这种事，这种他正在做的事。

然而那时，他竟难以违背内心，冲动地开口询问，冲动地接受，冲动地把人带走，理智完全占了下风。他只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

云端思绪杂乱，也想不如让人直接离开，一了百了，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宋淮看着云端整晚都表现得像是不喜自己，抗拒和自己靠近的样子，心里有些微妙的失落，但也很理解，毕竟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云端的心情恐怕沉重不已。

尽管说人的是由经历所创塑造的，否定一个人的经历像是变相地否定一个人的本质，宋淮还是认为云端能应该放过自己，过去的痛苦不应该成为云端束缚自己内心，沉浸于自我折磨自我谴责的枷锁。

他不能让自己永远活在阴影里，他值得快乐。

车上空间不算狭小，宋淮却在稍稍思量后凑近些身边人，同时放下了本就没怎么用心演的怯懦小明星伪装。他希望在云端面前的，至少能是一个真实的他。

他不愿破坏这安谧的氛围，便放低了音量轻声询问：“云先生，您能告诉我现在是要去哪里吗？”

密闭空间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低醇温和，听上去总像是很温柔的低语。

云端莫名耳热，不自在地偏过头，盯着他，慢慢道：“去我家。”

他像是嫌自己的回答太生硬，又补充道：“……你愿意吗？”

他第一次和别人以这样身份相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但他也知道，一般人养了金丝雀，都会放在其他房子里，等着让人临幸一般，他母亲也一样……所以云端不想这么做。况且于他而言，这个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个常去的居所罢了。

宋淮正被他漂亮的蓝眼睛盯得心热，窗外车光飞掠，窗内星眸沉月，撩人的夜色里，他有些迷醉了，隔了半拍才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云端看他只是呆呆点头，不知是在想什么的样子，觉得自己的先前的问句很傻——反正你是要给人钱的，人家能有什么不愿意？

三四分钟的两厢无言。

“云先生，我感觉有点害怕。”宋淮突然低声地说。

“害怕什么？”

害怕他吗？

云端无声地自嘲冷笑一声。

这也正常，毕竟他这样的人，看起来阴沉可怖又身体残缺，如同行尸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接近。

宋淮身子略微前倾，手也攥紧，显得很是紧张。

“我是个孤儿，小时候，我很害怕福利院里咬人的大狗；长大读书了，我害怕自己没办法出人头地，以后还要过大半辈子无依无靠的生活；和公司签约了，我又害怕未卜的前途……”

“我害怕的事情太多了……”

“……但现在，我害怕，您不喜欢我。”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讲出了这句话，之后定定地看着云端，等待审判。

云端突然理解了。

难怪身边那么多人人都喜欢养个小明星……

明明知道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大概是演出来的，但听到这话时还是忍不住心头微颤。

想安慰他。

他多年以来习惯了克制情绪，今晚简直要烦透了这样失控的自己，却又不舍得把这个罪魁祸首扔下车去。

宋淮等不到回应，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大狗狗一样，显得有些失落，眼里的光却忽闪忽闪，他戚戚艾艾道：“先生……那我能不能……牵一下您的手…”

云端不回答，只轻叹了口气。

他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子微微后倾，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小憩，不回答，也不再同宋淮讲话。

宋淮试探性地慢慢抬起手，轻轻覆上云端搭着黑手杖的右手。

男人没有拒绝。

他五指又慢慢收紧，最后把他的手整个包了起来，久久不放开，车内开了暖气，升高的温度让行动间不免地染上了暧昧。

云端的手白皙修长，摸起来凉凉的很舒服，宋淮感受着美好的触感，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但他也没有忘掉自己跟来的真正目的。

【0714，做好数据锁定了吗？】

0714邀功一般连忙道:【刚碰到手就锁定好啦！】

宋淮低头微勾唇角，赞扬道：【很棒。】

宋淮今晚来参加宴会的最初目的，就是给云端做一下数据锁定，这样，无论云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被系统实时监控到。

系统靠近目标一米之内，便可以做一个初级锁定。

初级锁定可以用来了解对方的行踪和行动内容，宋淮一般选择在刚到世界时，找机会“碰巧路过”主角身边，让系统给主角留个记号，之后用它来确认事情是否在准确无误地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

而他刚才给云端做的，是高级锁定。

高级锁定不仅可以在必要情况下对个体进行监听，还可以通过对个体进行皮肤接触，采集目标的各项体征数据样本，同时对目标安入子系统，远程了解到目标的身体状况，进而推断其情绪。虽然没有读心工具那么好用，但也是有不小的用处。

这种高级锁定他倒是第一次用到，毕竟一般情况下，事情大都不会超出他预期太多，做一个普通的数据锁定也就够了。

但这次……他多少怀了点儿私心。

【宿主，检测到云端目前正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阴雨天很大几率会出现幻肢疼的症状，平常饮食极不规律，睡眠不足，并且有轻度的神经衰弱。】

0714终于又有了除了传输剧情以外的事儿，工作热情高涨，认认真真地播报。

它觉得，宿主这次说不定可以和别的任务者一样，认真地跟着剧情走一次，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抓住原剧情的起点直接强行扭转，有时候甚至给剧情直接改了方向。

天知道这样做任务会有什么后果！

0714刚成为宋淮系统时，总担心他这样会引起世界意志排斥，到时候小命都得掉半条。

不过经过了四十多个世界，它发现宿主竟然真的可以操作得滴水不漏，无论世界主线和原剧情差距多大，世界意志似乎始终没有发觉，这大概是因为宿主总是能够从最合理的角度重新构建剧情吧。

现在它虽然不再那么担心安全问题，但时间长了渐渐也觉得这样实在是无趣得很。

别人家的系统都可以跟着宿主经历各式各样刺激的剧情，打坏人，杀恶鬼，看美女，到了它这里就只是在家呆着，进世界，出世界……

加上宿主之前又一直情绪和精神都不太好的样子，它一直不太敢主动找宿主玩，这都过了四组任务，要不是08主任愿意偷偷陪它聊天，它不得闷死！

宋淮听了系统的话，眼睫一垂，眸色深深，没有再回复，只是紧了紧拢着云端的手，一路也没有放开。

云端佯装闭目小憩，看似是拒绝，实则藏了几分放任的意味。如此突然别人被抓住了手，不习惯之余，他心底也涌起些道不明的酸涩与满足。

就像是有种温暖的氛围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只觉得长期积攒的疲惫通通冒了出来，又融化在热热的浓汤里。

宋淮的手还没有放开。

这就是小明星讨好他的手段吗？

云端想甩开他的手，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沉溺其中。

原来简单的接触也可以带来这样的感觉……

云端意识到理智已经彻底落了下风，轻轻拧了眉头，只好对自己下禁令，等车停下后，就让这人离自己远远的。今晚就算作一个意外，以后再不能这样轻易地懈怠，沉迷。

如今正和邵氏的狗东西纠缠不清，他决不允许自己有一丝松懈的念头，这样把人放在身边，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纵容。

给自己下好了命令，云端心头勉强重新平静下来，原是只是准备闭目养神，把这几十分钟的车程当作短暂的休息时间，但和着车颠簸的节律和温暖的空气，却真的渐渐浅眠了，等到车在别墅前停下时，他竟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云端单手扶了扶额，强迫自己把这念头抛却，转头却见宋淮已经斜靠在座椅上沉睡，眉眼间透出疲惫的神色。

他慢慢地从那温热的手掌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宋淮其实在车停下时就已经醒了，见状，也慢悠悠地睁开了“朦胧的睡眼”，懊恼地揉了揉眼睛，迷糊着声音沙哑道：“抱、抱歉先生…是不是让您久等了，我这两天在忙学校的事，可能有点累了……”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的设定似乎还是一个考上了名校的大学生，就是因为没钱交学费了才和星娱签的约，前几天正在申请延期学费，这个借口此时倒是可以拿出来用用。

只是细细想来……这次的设定可以说是出乎意料得好了，好到有些奇怪了。

英俊完美的外表，磁性温柔的嗓音，超高的学历，就连唯一的身世缺陷，也只是为了方便任务后直接脱出罢了。

不太对啊……

现在的工作人员待遇都这么高吗？

“无妨，下车吧。”云端的声音显得格外冷淡，推开车门直接下车，顺便避开了宋淮想要扶他的手。

见他言语行动里的温度又降几分，宋淮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就这么一小会儿，云端就又变成了大冰块，甚至比刚见他时还要冷硬。

他抿了抿嘴，跟在云端身后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