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外,火光熊熊。
数众金吾卫严阵以待,将这座皇家寺庙围得水泄不通。
“郭坚,国公爷来了吗?”万年县县令杜是知率一众府衙官员立在山寺门前,惊惶模样与三日前明德门下如出一辙,伸长了脖子翘首相望。
被叫做郭坚的青年正是那夜胆大妄窥上颜的小衙役,闻言上前一步,抬头望了望被夜色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深沉长街,低声道:“卫国公府与青龙寺相隔六坊,按裴少监报信脚程,国公爷此时应早到了。”
杜是知顿觉眼前一黑。
真是流年不利。三日前他刚将撷芳楼的妖鬼杀人案移交给专事鬼神的司天监,本以为司天监抓到那妖孽后可结案封卷,谁知三日后的大晚上,他又接到了青龙寺沙弥的报案,道司天监无故围寺,监令林思庄因一人之死欲杀全寺上下百余僧人,请万年县县尉速带人解青龙寺之危。
衙役来报时,杜是知正在后衙洗脚。脑子一嗡,顾不上穿鞋,匆匆忙忙穿好官服,转头便去寻了负责长安城巡防的金吾卫。
兹事体大。青龙寺与司天监背后这两尊大佛,可不是他小小一个五品官能够左右得罪的。
好在今夜当值的右金吾卫中郎将乃他本家长房嫡系的妻弟郑骁,两人一见面,关窍互通。
未几万年县与金吾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围了青龙寺,先将司天监诸人与青龙寺诸僧尽数皆堵在寺中,保证犯事之人无法逃不脱;同时也放人分别去了卫国公府和赵国公府报信,给两国公府留足情面,打的是在全了职责又不动声色充当和事佬的主意。
“你我身上这身官服是否能保,全看今夜卫国公与崔相是否借机斗法了。”犹记得郑骁沉沉叹道。
杜是知亦默。
这两人,甚至大可以说是道佛两派背后的靠山,朝中谁不知背后站着的是今天子与当朝太后。
今上虽为长子,却非嫡子,乃镇国武威将军薛珪之妹、光艳动天下的已故薛贵妃所出。
圣上年少失怙,养于中宫,与嫡母崔太后看似亲密无间、母子情深,可天家薄凉,亲手足尚能互相残杀,何况养母养子乎。随着这些年天子权利的收拢,朝堂上天子一系与太后一系早已斗得如火如荼。
“崔相那边有派人来吗?”杜是知瞧着郑骁一脸凝沉过来,忙将他拉到一边,急急开口。
郑骁摇头,半晌,沉声道:“据暗探秘传,报信的沙弥被崔相扣在了府中。”
“什么!扣在府中?”杜是知连带着身形也有些不稳。
郑骁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低道:“崔相此举,明摆着是坐等着林监令杀僧。如此便可借杀僧之罪趁机扳倒卫国公和司天监,一石二鸟。”
“可崔相不是信佛···这可是一百二十余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杜是知咂舌,语声发颤。
郑骁嗤道:“寻问,你我同在官场数十载,怎还如何天真。崔相虽信佛,却非敬佛,在他眼中,这恐怕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必要牺牲,即使心有所凄也不过是日后替这百余位僧人多做几场法事超度,全了他心中无畏的愧疚罢了”
杜是知骨缝一凉,转头望着宁定清净的巍巍佛寺,目光里顿时涌现出浓浓悲悯。
郑骁心中亦戚戚,眸中略过一丝悲悯。
半晌,杜是知苦笑道:“卫国公也没来,怕也是一石二鸟的打算。”
“寺中林思庄一旦大开杀戒,我等这肉体凡胎即使有心阻止,怎又会是罗浮山高徒的对手。”
“而卫国公正可趁此机会,借林思庄的手,一可屠青龙寺全寺,震慑佛门;二可借机定罪,将林思庄拉下马,把司天监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
官场之中,无外乎权、名、位三字。
四年前卫国公上任司天监监正后,与其副手林思庄不对付人尽皆知,早年间二人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一度引为长安百姓茶余饭饱后的谈资。
林思庄出身道门大宗罗浮山,天资聪颖、天赋异禀,一手符箓术修得出神入化,同辈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在薛无咎未入道门前,一直是朝廷与道宗默认的下一任监正人选。
而薛无咎十八岁才拜入道门,所学寥寥,乃圣上强扶上了监正之位。两年前虽顶了个斩黑蛇妖的名头,但坊间都传,那不过是圣上为护国公爷之位,将监令林思庄的功劳强按在了卫国公头上。
杜是知执掌万年县多年,自然知传言不可全信。但随着这几年暗中留意,也知司天监掌令使下诸执事、灵台郎等对卫国公多有不服,日常执掌钦天监俗务也乃监令林思庄,明眼人谁看不出是林思庄架空了卫国公。
郑骁听完,却难得的没有开口,他按刀望着眼前的赭红寺墙,陷入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半个时辰后,若林思庄真大开杀戒,我金吾卫虽皆凡人之躯,不及罗浮高徒,却也必进寺内,能救一人是一人。”
“到时,还请贤弟领着县衙的兄弟们在外接应。我郑骁,在此先行谢过了!”说着,年近五十的中郎将徐徐俯身,朝杜是知郑重一拜。
“郑兄,你这是——”杜是知急急扶起他。
论品秩,郑骁高他一级;论职责,说到底青龙寺在万年县辖内。这个托孤似的叉手一拜,他如何能接承。
“嗐!”杜是知咬咬牙,几番掂量后,心一横,道,“虽然卫国公府与裴相皆想借寺中僧人斗法,但你我若想救寺中诸人性命,愚弟不才,倒有一计!”
“有何良策,你且说来!”郑骁猛然抬头,眉间却是一松。
杜是知看得动容,思索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了决心般,缓缓道:“现在去大理寺。挝登闻鼓,告御状。”
郑骁一怔:“现在?”
杜是知点头:“现在。”
“卫国公与裴相身份尊贵,你我之前虽有独善之意,然两公无情,皆想以数条人命为基,踏青云之路。”
“为今之计,只有立刻将此事闹大。当今天子严正,大唐律法下,两公府闻声后便不得不派人来此平息纷乱。之后纵大理寺治你我渎职藐上之罪,或脱官服或下狱,亦无憾矣!”
如此铿锵之言,犹窥昔日峥峥傲骨。
郑骁慑得半响无言。见惯了杜是知在长安城中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的样子,他怎地忘了,世家私下聚会,常有同级官员自恃出身,取笑杜是知沽名钓誉,说他自傍出身京兆杜氏,其实不过是远了又远的零落旁支。
倒是家中致仕老父不予置评,只吩咐郑氏子弟不可对这位万年县县令乱嚼舌根,道这杜十三郎虽圆滑狡黠,确是能臣。出任地方官吏时曾不畏强权,登鼓鸣冤替庶民请命;如今治理权贵关系复杂云集的万年县数年,手底下没见有冤假替错的案子。
利害之下见真品。
读书入仕之初,谁不能发宏愿、立绝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官场数载,又有几人能维持赤子初心。
郑骁后退一步,正衣、敛容,朝杜是知躬身再拜。
杜是知亦撩袍,叉手、躬身,相对揖礼。
一敬臣节,官场饮冰数十载,热血未凉;
二敬臣心,至死不改立命志,身白犹荣;
三敬臣骨,折腰之下亦持正,宁折不弯。
“二位阿爷,你们这是在······在行夫妻对拜礼?”正相互明志之际,二人之间的空隙里忽然冒出一华服小童,抱着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来往梭巡。
杜是知:······喉头一堵。
郑骁:······脸色一变。
“孟极,回来。不可放肆。”低低咳嗽声响起。
杜、郑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貌美气傲的国公爷正扶着一面容苍白的白衣男子下马车。伏低做小,动作轻柔,脸上还端着一副小心的神情。
明德门下当今圣上亲至都未有此待遇。
杜是知当即呼吸一堵,冷气抽成了罗圈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