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了本公不饿,不想吃饭么?”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薛无咎不悦地动了一下腿。他侧身躺在窗边榻上,脸上一本翻开的《道德经》盖住了大半张脸。
“睡没睡相,站没站相。这样子被卢太傅知晓了,怕是托梦都要来骂你。”清清朗朗的声音落下来,似珠玉落盘,端雅又和柔,好听得直叫人心颤。
怎么会梦到他。
薛无咎睡得迷糊,嘟囔着翻了个身,不客气道:“出去,本公正在禁足,恕不待客。”
声音带着没睡醒的低哑,听得李隆道酥了半边身子。
“还生气呢。”他走上前,久违的恃宠而娇让李隆道唇角轻轻翘了起来。
薛无咎懒得理他,自顾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鼻尖忽地一阵龙涎香气袭来,猝不及防,脸上《道德经》徒然被人抢走。光线大亮,日光一刺,他本能闭眼。但下一刻,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就堪堪放在了额前,替他挡住外面撩人春光。
李隆道噙着笑低低道:“哪来这么大气性。快起来,我给你带了三宝斋大师傅做的糕团。”
果真在做梦,三宝斋的师父早已不在长安了。薛无咎心下冷笑,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继续沉沉闭着眼。
国公爷是实打实的公门骄子,七岁上更是被金尊玉贵地养在宫中,嘴巴却没养刁。凡好吃的皆喜欢尝一尝,不管宫廷御贡还是百姓街巷之物,在他看来,只要对了他的胃口那便是人间至味,千金不换。
这永乐坊三宝斋大师傅做的三宝糕,便是国公爷饕餮食单里的人间至味之一。
“不吃。”薛无咎闷声道,“三宝斋的大师傅去年就洗手不干,回家享天伦之福了,你如何能买到。”
“你起来,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听得李隆道依旧好声好气地哄劝。
这倒奇了。心魔上次还没有将他打怕不成。
为了看看梦里这人又耍什么花招,薛无咎这才睁开半只眼,勉为其难地坐了起来。
“闻这香味,却有几分鲁大师傅的手艺。”他打开食盒,挑了一下眉。
李隆道含笑不语,眼神示意他再尝尝。
“呃——这还是真是,”桃花酥甫一入口,薛无咎余光瞥着李隆道,眼睛弯了起来,这让他脸上看得是显出好颜色,“这还真是鲁大师亲手做的。皇兄,是鲁师傅又回长安了么,我怎地都不知道。”
李隆道心道,你当然不知道,因为那位鲁大师傅只是今日专为你做一次,明日便又要回乡了。
“你喜欢就好。”李隆道伸手帮他捋了散乱的墨发。
薛无咎一滞。连续几次心魔被他下狠手教训后,绝不敢再放肆到动手动脚。
他不动声色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血腥味弥漫。疼。不在做梦。
这声自然亲昵的“皇兄”叫到李隆道的心尖上,以至于忽略了薛无咎眉宇间的一丝烦躁尴尬,他看向薛无咎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片纵容。
薛无咎暗骂自己可真是“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竟大意如此,将真的李隆道当做了在做梦。
懊恼之下心情越发烦躁。别过脸,文雅而快速地吃着糕点。
李隆道没察觉。
兴许是看他吃得欢,亦兴许是天子也想尝尝之市井之味,李隆道突然想试试被凤皇儿盛赞的桃花酥是何等滋味,可手一伸出去就被薛无咎一把握住。
“圣上,不可。”薛无咎眼神一凝,摇摇头。
他十岁之时,李隆道就曾因着他带回来的市井之物而险些命丧黄泉。当年那般剧毒,对他来说是拉几次肚子、发一次高烧的事情,对李隆道而言,却是催命之毒。
“现在没人敢对你我下毒了。”李隆道眼中锋芒一闪,笑了笑,说得稀疏平常。
“小心为上。”薛无咎放开他的手,无视李隆道炽热的眼神,将食盒挪开。随即自己也不吃了,抿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朝李隆道道,“等圣上回宫之后我再吃,免得眼馋了圣上。”
从“皇兄”又变成了“圣上”,李隆道眼神微暗。
薛无咎装作没看见李隆道眼底的那点细微失落。唤来俏仆送来擦手的热帕,又吩咐美婢斟好待客的热茶,待屋内一干侍婢退下,国公爷早已变为平日里从容恬淡、诗酒风流的公门骄子样了。
李隆道看着薛无咎客客气气地坐在下首,同他做把盏叙话好不从容,邪火又突突起来了:“朕好不容易出宫来看你,你就要这么待朕?”
将他从卧间请到了主堂坐着,又故意让仆从进进出出,生怕府中众奴仆不知道卫国公在此光明正大待客似的。
“臣生性不羁,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圣上宽宥。”薛无咎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扇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神情莫辨。
“你——”普天之下,也就卫国公仅一个不咸不淡的语气就能让端严持重的天子动怒了。
李隆道看着下面那张艳若桃李的脸,自行平复了好一会,心道,罢了,舍不得教训。看在他屡次舍命救朕的份上,让他闹闹脾气。
李隆道缓了声音:“之前听吴用说你后背伤着了,现可好了?朕让御医过来,仔细给你瞧瞧。”
薛无咎从善如流回:“蒙圣上挂念,微臣已无大碍。”
薛无咎身子不同常人,刚健异常,李隆道自然也知,但他依旧柔声叮嘱道:“那也不可大意,这段时日在家中好好养一段。”
薛无咎眼里闪过一丝讥讽,垂首应是。
李隆道又道:“听闻这次将百里淳救出来的,是你府中的一个白衣男子?”
当时谢吾两手提溜他们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人不少。想到那个人,薛无咎当下声音冷了几分:“是。全靠他,微臣与林思庄等人才能从地底逃脱。”
“如此说来,这人倒还是有大本事了。不知师从何人,拜在何门呢?”李隆道饶有兴趣。
此言听上去是天子躬身、有礼贤下士的之风,可问询时连人名字都没问,可见也没真正放在了心上。
其实鬼怪乱力神这些事情,当今天子与薛无咎是一般的想法:一概知而不信。
虽说薛无咎修道,修道之人更知凡事有天定,但薛无咎从来都嗤之以鼻: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的经纬如何纵横是由他决定,天意亦不可阻。
李隆道亦是如此。身为帝王,他身上还有其他帝王无法望其项背的一点:敬神却不畏神。在李隆道眼中,人间诸事便是由他这个人间帝王来管,倘若有鬼怪仙神胆敢自持身份,插手人间,那么他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薛无咎一直都知道,他的这位皇兄兼表兄,是古往今来、当之无愧的帝王之材。
“山野间的一修行人罢了,没什么正经门派。”薛无咎笑了笑,语气随意而轻蔑,“想来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了些术法,但有得必有失,身子过于羸弱,不是长久之相。”
“那也好好照顾着。他那本事,能进司天监,自然最好;若进不了,你便当个门客养着,也是一个助力。”李隆道眉间一道轻蹙几不可见地松了点。
“怕是进不了司天监。此人有本事,但脾气大,难以管教。”薛无咎说着眉间不自觉起了一层薄薄的戾气。
从青龙寺回来,谢吾便一直同他冷战着。几次他想找了借口去芳岁苑中探望,但都被孟极挡了回来。
“小将军,大人不见客。”孟极蹲在芳岁苑月门前,朝他坚定地摇摇头。
不见客?那怎么吴用、林思庄等人就能畅通无阻了?!
三番四次登门被拒后,国公爷气得重重拂袖,心里指天发誓再不往芳岁苑中一步。但没几天就吩咐吴用、林思庄每次从院子出来后来濯缨院。
“谢先生这几日身子不错,今日还指点了敏汝几句。小凤皇,你这般放心不下,偷摸去芳岁苑里瞧瞧不就行了。”林思庄被薛无咎眼巴巴的眼神逗笑了,一脸揶揄。
“你以为我没翻墙?”薛无咎横他一眼,“我还是晚上去的,人直接剪了一堆狗头扔过来,我刚翻上墙,一群狗头就冲我汪汪叫。”
林思庄:······
“那随你,看你的意思。”李隆道观他眉间神色,那道几不可见的轻蹙彻底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