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景琬也许是景朝最失败的储君。她自幼立志延续王朝国祚,如今却活不过二十。
康王把持朝政,步步紧逼,生死攸关之际她的诸门客或建议逃离都城、或进言委曲求全。
竟无一人劝她造反。
也罢,是这些年自己太看重高风亮节,以至于麾下门客也是一群志存高远、胆量不足的“君子”。
“诸位不要吵了,我去看看他们有什么招数。”
“景琬!你交结党羽、扰乱朝纲,如今戴罪之身,可有忏悔之言?”
一进宫门,便是康王带着大臣们在大殿上唱戏。
康王的意思景琬一清二楚,她虽然不喜玩弄人心这种手段,却对这些人心里的门道拎得清。他与那些大臣无非是想让她亲口承认,罪在己身,如此,他们“清君侧”才算名正言顺。
好笑的是,康王所说“交结党羽、扰乱朝纲”,恰恰是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景琬若真的抛开那些礼义廉耻去结党营私,朝堂上早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由于景琬一向行事“优柔寡断”,康王以及众人皆以为这位帝女是个好拿捏的性子,于是变本加厉,呵斥道:
“景琬!若你承认罪行,我可在陛下面前求情,网开一面。只将你废为庶人,留你一条性命。”
“呵。”
景琬早就受够了在朝堂上与这些人虚以委蛇,今天到了这般局面,索性也不端着了。他不愿看到康王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便侧身而立,整理衣冠,对康王一党的声讨置若罔闻。
“真是放肆!”康王怒喝道。
康王诸人丝毫不把景琬当做帝女、王朝的继承人看待,见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只觉得这个女子不识好歹。
“放肆的是你吧!区区郡王,宗室旁支,竟敢在大殿对帝女口出狂言。你声称承陛下旨意,难道是陛下让你僭越皇位?”
“你!”
康王一时无言,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便大摇大摆地站到了龙椅前,在场诸人皆是他的支持者,全然不觉得有何不妥。
“死到临头,还逞帝女的威风,安知——”
话未说完,便被景琬打断——后者甚至不是有意的,只是未将康王放在眼中。
景琬十九年帝女身份非虚,即便绝境亦保持高傲。此刻她仍然习以为常:自己说话时别人理所应当闭嘴。
“尔若有异议,便请陛下圣旨。我乃先帝钦定储君,只可赐死,不可废黜。”
先帝是景琬的祖母,景朝摄政公主、女帝,虽然已驾崩多年,但余威未减,以至于景琬提起先帝的名号时,即使大势已去,也照样有些作用。
“孤要去看望陛下。”
进入皇帝寝宫,景琬不禁皱眉,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毫不夸张地说,偌大的宫殿飘荡着浓郁的药香与难以言喻的死寂。
皇帝佝偻着身子,看起来体力不支,但侍从们被康王胁迫,仍强迫这位昔日的九五之尊勉强支撑,坐在床上。
“陛下,您有何话欲述?”康王此举,意在诱皇帝参与此戏。
皇帝着实没有说话的力气,可勉强抬眼看着四周跪在地上颤栗着的宫婢们,叹了一口气,默默开口。
“帝女,你当了十几年储君,可曾有愧于心?”
皇帝深知景琬是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可谓典范——光明磊落,无可挑剔。
然此亦为其致命之弊。
景琬凝视着皇帝,她知道这个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回天乏术,而自己的命运也即将走到尽头。
刹那间,疲惫涌上心头。从小到大,一言一行,她都按圣人的规训要求自己,终于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又骄傲又拧巴的失败者。
她闭起眼睛回想起自己这十九年,忙忙碌碌,徒劳无功,可她对得起世人!没有什么可忏悔的。
“平生从无愧对苍生之事。”
说罢,一个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浮现,她好想再见那人一面。
“唯恨与李氏女退婚。”
……
皇帝寝宫内一片宁静,康王还想说什么,皇帝早有预料,慢悠悠地抬手,正好赶在他开口前制止。
“帝女,回去吧。”
景琬转身离去,在她身后,即将夺取她性命的诏书已悄然待发。
回到东宫,众门客蜂拥而上,欲将她迎进平时议事的书房里。
景琬摆摆手,领着众人进到了庭院——她原不想邀请门客们一起来,但如今的局势危急,她行踪所至,众人紧随,独处已成奢望。
“无需多言。”她淡淡道。
结局已定,无力扭转乾坤。
景琬命侍卫将埋在石桌旁梧桐树下的陈年佳酿挖出来,分给众人共饮。
众人知道这是与帝女的最后一盏酒,未来各自奔前程,加之大业未竟,不免心生哀戚之情,有的甚至落下泪来。但哀的究竟是帝女即将陨落的性命,还是自己的前途,门客们各有心思。
“不必惊慌,”景琬顾不得自己的性命攸关,出言安抚道,“无论是谁继位,为了自己的名声,都不会对我这个帝女曾经的门客赶尽杀绝。”
见众人仍犹豫不决,目光紧锁自己,景琬率先举杯饮下,随后劝众人共饮。
酒喝到一半,便听见侍卫匆忙来报。
“这、难道是陛下的旨意下来了?竟如此之快!”
“诸位,就此诀别了。”
在众人或慌乱或绝望的神情中,其中一个门客抽出刀来,走到墙根下刎颈自尽,血染到梧桐树干上,引起旁人惊呼一片。
“圣旨到。”
纵然不平,众人仍恭敬跪下接旨——除了李少央,她仍落落大方屹立在梧桐树下。这是先女帝赐予她“圣旨不跪”的恩典,她始终铭记在心,傲骨不减。
“帝女景琬,勾结党羽,朋煽朝臣……念先帝恩宠,着毒酒赐死,以留全尸。”
内监念完后洋洋自得立在原地,似乎做好了景琬会纡尊降贵,拖自己向皇帝求饶的心理准备。
“孤已知晓,康王即位的诏书,你既打算念给我的门客听,索性一同念了吧。”
这内监早已投诚康王,对帝女景琬甚是不敬,此刻竟置若罔闻,将毒酒倒入杯中,单手呈至景琬面前。
“帝女,请饮此杯,莫让你的门客因你而受牵连。”
“阉贼!怎敢对帝女不敬!”
另一位门客早已看不惯这些宫人见风使舵,此刻抽出利刃,还未及动作,内监便高声宣读圣旨。“上天不造,难钟皇室,高祖以休明早崩,太宗以仁德不嗣,高宗以女子之身袭统,宸居弗永,虽夙夜劬劳,而隆平不洽……”
这是康王为了自己即位,在贬低景朝列位先帝了。
“帝女景琬结党弄权,祸乱朝堂……康郡王勋易乱以化,拨乱反正,应承继大统,着立为储君。”
这是再往景琬头上泼一盆脏水,好让康王即位理所应当。
第二道圣旨宣读完毕,又一名侍卫慌张来报:“禀殿下,李统领到。”
少央!
景琬纵使在生死之间也毫无惊惧之意,但此时一想到那个人即将出现,不禁后背发麻,全身的血液涌到头顶,几乎让她失去神智。
她……何必趟这趟浑水呢?
“李统领,不是领了她兄长的职位,在洛川郡就职吗?”
“她违抗圣意,回到都城……难道我们有转机了!”
李少央几乎是跑进了庭院中,手上还握着当年景琬给予她可自由出入东宫的令牌。
她轻装简行,头发稍显凌乱,想来是连夜策马千里,驰援相助。
只她一人,并没有救兵。
景琬不在乎。就算李少央身后有几千人、几万人,她也不在乎。
当年退婚之事,景琬自知亏欠李少央。若李少央今日不出现,甚至在她死后落井下石,也是情理之中。
李少央眼眸明亮,傲然立在三丈之外,直视景琬深邃的双眼,直言道:
“阿琬,我们反了吧。”
她无视周围门客的惊讶反应,也无视墙角那具尚有余温的遗骸,几步走到景琬面前,顺道挥剑斩杀了刚才对景琬不敬的内监。
“我李家有三百死侍,我麾下有三千禁军,攻陷皇城足够了。”
景琬凝视着李少央,三年的时光让她的变化显著。景琬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将这个时刻的李少央永远刻在心里。
“阿琬,你怎么不说话?你害怕吗?”
景琬笑了笑,少央一定是觉得自己变了,可她性情与行事风格变得再多,唯独“怕”是不可能的。
她走近李少央,用仅有二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在后者耳边说道。
“少央,当年我不想让你走的。”
但我绝不会拉你进泥潭。
权力更迭已成定局,而她这辈子已经是失败者。
即使攻陷了皇城,康王的军队不日将抵达都城,少央问的是她是否害怕反抗后仍然失败。
景琬不怕,她的本性被压抑了十九年,仍然是好斗的。甚至在听到李少央的建议后,一股热血迸发,内心燃起了更为强烈的斗志,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让康王等人得逞。
可这么做只会徒增死伤,不仅李少央一族会受到牵连,整个京城和朝廷也将再次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景琬挥手拿起石桌上的酒壶,在李少央悔恨与痛苦交织的眼神中,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
“阿琬!”
景琬最后转身看了李少央一眼,只可惜不能死在恋人的怀里。
“此酒,不可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