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拍摄的戏份很重,文淅川是一个讲究效率的导演,从一开始他就为这部电影定了基调,因此演员们情绪被他压得很重,一天拍摄结束的时候所有人的神情都不轻松。
其中最累的是韩佳和丁文心,情绪戏和奔跑的戏份连着拍,到最后韩佳几乎要跑不动了,更别说丁文心那身板,休息的时候脸都是白的,好久都缓不下来。
回到房间,小文帮韩佳仔细清理好伤口,等韩佳洗完澡后又上了一遍药。丁晓珊在一边接电话,挂了之后看着躺在床上的韩佳:“第一天强度就这么大,那两个小孩都累得够呛。”
韩佳闭着眼,神经还隐隐作痛:“这是为了让我们之后的戏不要飘,所以把结尾的部分先拍了,后面就好了。”
韩佳觉得很疲惫,也没留丁晓珊多坐会儿。丁晓珊很熟悉她的拍戏习惯,因此等处理好了就拉着小文离开了。
等她们关上门,韩佳昏昏沉沉入睡,梦里乱糟糟的,好像什么画面都有。
电影开机后时间就是演员最大的成本,因此韩佳这一觉睡得也不熟,大半个小时就醒了。她起床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了些,之后靠在床上拿着剧本看明天的戏,中间手机响起几声提示音,她都没搭理。
文淅川抽空看了眼手机,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似得,一条都没有收到回复。
副导演和场景监督还在讨论今明两天的机位,助手在一旁不停做着记录,菲利特斯没有参与讨论,他独自检查着今天拍摄的镜头,说话的时候头也没回,对文淅川说:“这个镜头拍得很棒。”
文淅川自然地放下手机,随着菲利特斯的话看向屏幕。那是韩佳最开始拍的那个镜头,第八十七场第一次,清晰放大的脸部特写,从震惊、茫然,到逃离那一秒的如梦初醒,配合着身后狭窄的窗户和渐阴的天色有一种孤寂的美感。文淅川当年大学修的就是摄影,而菲利特斯是经验丰富的摄影指导,他们因审美相近而合作多年,也很了解对方。
“你喜欢最后一版。”
菲利特斯看完了第一版,然后点了点鼠标,切换到最后一版的画面。
等这一版也播放结束,文淅川才开口:“我需要的不是难过。”他手上有剧本和场景设计,但文淅川没有再看,他已经滚瓜烂熟,“是振聋发聩。”
后面那句他说的是中文,菲利特斯似懂非懂,但他也没有再问,摇摇头,还是低喃:“我还是喜欢第一版。”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等他们讨论完准备收拾东西,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副导演喊了一句“come in”,戴琳斯探头进来,她是英国演员,平时说话都是英音:“忙完了吗?”
副导演笑着看了文淅川一眼:“刚忙完,你来的总是那么是时候。”
文淅川把电脑合上,站起来:“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吗?”戴琳斯手里拿了一瓶红酒,她晃了晃,“很久没见了,趁着现在拍摄量不重,叙叙旧?”
文淅川闻言想了想,重新拿起剧本,答应了:“去楼下吧。”
戴琳斯假装无奈:“叙旧也要聊工作吗?”
话音刚落文淅川已经走到了门口,在一屋子人的目光下说:“一直没时间找你单独聊聊戏,走吧。”
福利院一楼有一个接待厅,不大,但用来谈事情正好。
这里没有醒酒器,也没有酒杯,戴琳斯也不在意,随手拿了两个水杯,各斟一半醒着,然后在文淅川对面坐了下来。
“这一次你没有来送剧本,我还觉得奇怪,想着你会主动找我聊聊。”戴琳斯翻了翻桌上的剧本,“结果等了一周你都不来,我就主动来了。”
文淅川以往有个习惯,就是确定后的剧本往往会由他亲自上门送达,这些年他有不少自己爱用的演员,戴琳斯是其中之一。
戴琳斯十二岁就在英国饰演话剧,她的父亲也是著名的舞台剧演员,在这样的熏陶下戴琳斯全职担任了五年的话剧演员,之后才在一个独立电影的导演邀请下转拍了电影,之后又被文淅川看中走向了大制作电影的荧幕,是很有自己风格的表演家。
文淅川靠在椅背上,哪怕是看上去有些疲态,他的坐姿仍然很端正。
文淅川揉了揉山根,说:“之前一直没有改到太满意,我不希望角色走歪。”
“格琳是救赎伽罗的人。”戴琳斯漫不经心抬头,“但你把她的戏份写得很隐晦。”
总是小心翼翼地接近,观察着这个家里新来的成员,在伽罗无声的拒绝中仍然会为她伸出手的家人,在这个故事中却以两个视角交替出现。
时而是旁观者,时而是参与者。
戴琳斯察觉到文淅川似乎有话要说,果不其然,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文淅川开口:“我希望她也是一个救赎自己的角色。”
“格琳自己同样患有失语症,在乐观生活的表面下,她仍旧有心里过不去的难关和痛苦,某种意义上,伽罗是她外放的一面。”文淅川问戴琳斯,“Dennings,你有想过一个失语症患者为什么会开始创作剧本吗?”
戴琳斯沉吟,半晌道:“创作欲往往意味无法释放的表达欲。”
“这个故事看似是一条线,其实是两条线串联。伽罗经历的故事由格琳创作,她在过着格琳渴盼又没能做到的生活,包括那些幻想。”文淅川看着杯中的红酒,“和伽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同,格琳在看着清晰的现实的世界,因此才更理解患上失语症的孤独,她害怕自己也成为那些‘少数群体’,所以她努力让自己站在上帝视角之上,显得既有悲悯心,也很善良,但同时她也是一个胆小鬼,她想达成对他人的救赎,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正常。”
“你的角色很重要,Dennings,我需要你在拍摄中也保持那份清醒。”文淅川的声音不沉不缓,却显得郑重,“关于格琳,你可以有自己的解读,但我希望你能保持住两个视角去看待伽罗,这不仅仅是一个单向救赎的故事。”
虽然文淅川没有说再多,但戴琳斯能感受到他话里的信任。她抬眸看着文淅川,随后拿起酒喝了一口:“这是有原型的,是吗?”
文淅川没有诧异戴琳斯的敏锐,也没有隐瞒:“是。”
戴琳斯摇摇头:“我第一次感受到你对角色显露偏执。”她轻声说,“Chadwick,这样拍摄你也会很辛苦,作为朋友我实在不建议你这样做。”
“我会注意的。”文淅川的表情没怎么变,“谢谢,Dennings,我相信你。”
他们碰了碰杯,之后安静对酌,没有再聊剧本,而是闲散地说着近一年发生的事。
他们都属于挺能喝的类型,一瓶红酒没了三分之二,两人意识都还很清醒,只是受酒精感染,难免聊起一些私人话题。
“你最近都没什么消息,除了几个月前听说Liminal出了一点小问题,还有就是你生日。”戴琳斯摩挲着酒杯,“可惜你生日的时候我还在忙着打官司,礼物你收到了吧?喜欢吗?”
文淅川喝着酒,“嗯”了一声。
“你肯定是让助理拆的吧。”戴琳斯撑着额头,“装你也装得像一点。”
“我要离婚了,Chadwick。”
文淅川安静听着。
“婚姻真的很没劲,爱的时候可以不顾一切,不爱了就是诸多利益牵扯,人哪能一直维持同样的感情呢?”戴琳斯站起来,走到窗边,这里的景色一点都不好,矮的围墙后面是旧房子和林木,在黑夜中显得荒芜,“还是你这样好。”
“还好当初你没答应和我在一起,不然我大概会比现在更难过。”
文淅川似是叹息:“Dennings。”
过了一会儿。
“我回去了。”
戴琳斯小小地伸了一个懒腰,经过文淅川身后的时候她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文淅川说:“不是。”
“是Jacey吧?”戴琳斯俯下身凑到他脸颊旁,好似刚才那个黯淡的人不是自己,眼睛和笑容都很调皮,“你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这不会和角色有关吧?”
“Dennings。”
这一次,文淅川的声音含了些无奈。
“当年好歹喜欢过你,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周围没有人,整个一楼静悄悄的,但戴琳斯还是把声音放轻了,好似在说着悄悄话,“你加油,别输啊。”
文淅川站了起来,离这个装醉的人远了些:“不要自说自话。”
“我说真的。”戴琳斯眨眨眼,笑起来,“Jacey看着比我前夫还要坏,要是之后你也被厌倦,那也太可怜了。”
文淅川给助理发消息,让他下来送戴琳斯回房:“你在这里等五分钟,我先走了。”
回到楼上,文淅川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韩佳的通讯页面仍然停留在自己发的消息上。
不远处就是韩佳的房间,文淅川看着那道房门,耳边还萦绕不去戴琳斯方才的话。
但下一秒,他垂眸,走向那扇门的方向。
会输吗?
文淅川不太清楚。
但或许意识深处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在意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