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七年五月初三,天朗气清,时值百花盛开的时候,就连空气中都夹杂着微微花香。
建京东巷,沿着官道便摆满了各色小贩做生意的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繁华中,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官道,因着昨夜下过雨的原因,马车的轱辘在地上碾出道道折痕。
人群中,不知是谁朗声喊道:“八宝香车!是虞娘子出行!”
众人听闻是虞家女郎的车驾,皆放下了手中活计,眼睛一眨不眨地朝马车来的方向望去,更有甚者,险些探出半个身子。
只无一例外,人人面上皆是期待之色。
建京之中,谁人不知,那八宝香车是镇国公为自己的爱女虞家小娘子特意打造的,整个马车通体皆由整块紫檀木打造而成,又请了数百名能工巧匠整日雕刻,才将这大祈河山皆刻在马车车壁上。
此外,又寻了轻薄透光的月影纱制作窗帘,马车的每个角皆垂坠了八宝珠串,因此得名八宝香车。
有不解者疑惑:“这位大哥,敢问这虞家女郎是何人,为何大家都巴巴地瞧着。”
那大哥长得便面善,闻言也嘿嘿一笑道:“你不是建京的人吧,这虞家女郎可是咱们建京的第一美人,心肠又好,这每回她出门啊,大家伙儿都盼着能跟她打个招呼呢。”
闻言,那人心中暗忖,第一美人?也不知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头。
尚且不待他再问,便见前边的人群皆欢呼起来。
一阵香风吹过,马车帘子被轻轻撩起,一张仙姿佚貌的小脸就那样露了出来,那女郎笑的眉眼弯弯,就像春日的蜜糖,直甜进人的心坎儿。
马车内,汀烟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无奈道:“这都多少回了,回回都是这样,难怪国公爷和世子都不爱叫您出门呢。”
那女郎正是镇国公府的嫡女虞归晚,听了汀烟的话,她也不急着回,反倒探出头去朝众人笑着打了招呼,这才轻轻将帘子放下,单手撑着香腮笑道:“她们皆是好人。就说那卖豆腐的嫂子吧,上回我不过是瞧了瞧,她却非要送我一大桶豆腐。”
光是看看她便能让别人开心,那她就是天天站在官道上也值当。
汀烟默然,她可忘不了那一桶豆腐,那日整个镇国公府皆添了一道豆腐,后来又遣了世子去给人送钱,可人一口咬定就是送给女郎的,死活不肯收。
此后,国公爷便立了规矩,让女郎在外不可收百姓的东西。
正想着,便听见耳边传来虞归晚的声音道:“还有多久?”
汀烟伸手卷起帘子一瞧,扭过头笑着回道:“快了快了,转过前面的街角就是了。”
虞归晚点点头,侧首吩咐道:“贺礼拿出来再检查一遍,可别出了岔子。”
闻言,汀烟连忙拿出一个梨花木做的匣子,打开一看,其中赫然摆着一支造型精巧的凤凰穿花玉钗。
虞归晚伸手将玉钗拿过,细细查看一番,才勾了勾唇,满意将其放回匣子中,笑道:“果然精巧。”
此次出门,主仆二人便是要去裕阳长公主府,贺长公主华诞,阿兄虞云清因着要上朝的原因,待下朝后才与同僚一道过来。
说话间,便到了裕阳长公主府附近,只马车停下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也不曾动过,汀烟掀开帘子皱眉问道:“怎么还不走?”
驾车的小厮有些为难地向前探了眼,才解释道:“女郎,前面有辆马车将我们的路拦住了。”
拦住了?虞归晚挑了挑眉:“可有看出来是哪家的?”
“许是太傅家的。”小厮回道:“小人瞧着那车帘上写了个姒字。”
姒...虞归晚一听便勾了勾唇角,也不为难小厮道:“行了,总归也不远,你先回府吧。”
闻言,小厮连忙将下车凳放好,待汀烟下车后,才扶着虞归晚下马车。
不远处,裕阳长公主府的家仆早早便瞧见了虞家的马车,见虞归晚下车,连忙过来恭敬候在一边,等着为贵人引路。
顺着帘子掀开,一身穿烟紫色长裙的女子伏身而出,女子身姿迤逦,发髻挽成高高的望仙髻,上簪以整套红宝石头面,又在额间点了火红的花钿,只叫人觉得分外昳丽,不敢再看。
见家仆有些怔住,虞归晚也不恼,只轻声道:“上前带路吧。”
那家仆这才恍然回神,暗自后怕方才的不敬之举,连忙弓了身子上前为贵人引路。
虞归晚跟着引路的家仆略走了几步,便瞧见姒家的马车稳稳挡在前面,微微掀了掀眸子便问:“姒家女郎可进去了?”
家仆们皆是迷茫摇头,答道:“回女郎,不曾瞧见。”
虞归晚唇角一勾,经过马身时,眸色一深,翻手一道气劲便狠狠往马屁股打去,随着长长的一声“啾啾”,那马先是高高扬起前蹄,随后便慌了神般拖着马车便横冲直撞起来。
随之传来的,还有女子尖锐的惊呼声。
一旁的家仆们见状,登时将心皆提到了嗓子眼,抬脚就要追,却被虞归晚拦下:“不必着急,这巷子中仅有公主府一户,伤不了旁人。”
“可...”那家仆犹豫,若是伤了姒家女郎,他们也没有命赔的。
“放心吧,她那车夫,是姒太傅刻意寻来的好手,定是伤不了任何人。”虞归晚提着裙角便往公主府中迈,唇边勾起一抹坏笑。
只是...受些惊吓,可就难免咯。
裕阳长公主长公主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嫡亲妹子,真真切切的一母所出,她的公主府,光是占地便抵得两个王府大。
此次宴会便设在后花园中的琼华阁,因着时辰还早,众人便都三两成群地逛园子。
琼华阁虽然名字仅仅是一个“阁”字,但其规模丝毫不亚于任何一处宫殿,仅是因为其修建地实在精巧,称得上雕龙画栋,这才取名为阁。
虞归晚到了府中,自然要先去琼华阁拜见裕阳长公主,才能去寻她那群小姐妹。
她向来懒睡,因此到的时辰也不算早,莲步踏入琼华阁时,不说多的,三分之二的人是时有的。
“哟,快瞧瞧,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竟生的这般俊俏。”阁中主座之下,右下方的座上正坐着一面目和善的老太太,这位太太满头银丝打理地井井有条,一身绛紫色诰命正装更显的正气昂然。
方才说话的便是这位老太太,左相的正妻,也是她手帕交纪迢迢的祖母。
纪老夫人最喜颜色好的小娘子,再加之自家小孙女的缘故,向来便只赞虞归晚好的。
“谁说不是呢?”那主座之上,妇人扬眉一笑,端的是皇家风范,正是裕阳长公主。
虞归晚听了,先是颔首朝众人示意,又连忙上前几步,走至裕阳长公主面前,娇声道:“公主这般夸奖,杳杳可受不起,若叫旁人知晓,许是要说杳杳轻狂呢!”
“我看谁敢!”裕阳长公主登时柳眉一竖,额前的垂珠微微晃动:“若叫本宫听见了,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话音甫落,殿内登时响起不少妇人的应和之声,虞归晚顺着缝隙望去,瞧见姒太傅的夫人,姒老妇人竟也在其中,忍不住挑了挑眉。
要知道,因着姒云琚的缘故,这老夫人向来便不喜自己。
看来,还真是...权势动人心啊。
虞归晚眨了眨眸子,再抬头时,便笑颜如花道:“臣女就知道,公主是最疼我的。”
这一番撒娇又惹得裕阳长公主将其搂进怀中好一阵疼爱。
半晌,虞归晚才从裕阳长公主怀中抬起头,对身后侍立的汀烟道:“快将我给公主挑选的礼物拿来,叫公主掌掌眼。”
尚未等她回头,裕阳长公主便笑道:“若是论精贵细巧之物,谁的造诣能高的过你?”
虞归晚闻言面色一红,不依道:“公主这般说,倒叫杳杳显得像成天只爱梳妆打扮小娘子了。”
说着,便从汀烟手中接过匣子,双手奉给裕阳长公主。
长公主身后的侍女正要上前接过,却被其一记眼风骇退。一旁的婢子见状默默低下头,这虞家女郎的东西,公主向来是不假手于人。
果然,裕阳长公主也不忸怩,当着众人的面便将匣子打开,伸手将那支凤穿牡丹簪取了出来,正巧是一支七尾凤簪,尾后的牡丹开的惟妙惟肖,就连见惯了好东西的长公主都奇道:“这凤簪向来是点翠的样式居多,这玉质的倒是少见。”
尤其是她手中这支,通体雪白温润,只在凤凰尾羽与牡丹花瓣处有些胭红,瞧着格外令人惊艳。
这天下的女儿家,有几个是不爱俏的,长公主瞧着是越看越喜欢,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竟是有些忽略了虞归晚,连忙捏住她的手道:“瞧我,竟是个眼皮子浅的,长平今儿个醒了就在盼着你来,向来是在水边的碧澜亭候你呢。”
长平郡主,乃裕阳长公主同驸马的独生女儿,自小便娇生惯养,是个吃不得一点苦的性子,与虞归晚倒是颇为投缘。
虞归晚心中也想寻手帕交们玩,因此也不忸怩,站起身打趣道:“不过是说了会子话,公主便要赶我了。”
长公主一听,连忙道:“哟?咱们杳杳要是不想去,那可太好了,正好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
这哪儿成啊,虞归晚轻轻吐了吐舌头,娇憨一笑,连忙告辞。
身后传来裕阳长公主炫耀的声音道:“瞧这孩子,向来便同我投缘,若是叫衡阳见了这簪子,只怕也要吃我的醋呢。”
众人皆是顺着长公主的话说,又将她逗得笑声连连。
衡阳郡主,正是虞归晚的生身母亲,大靖镇国公的原配嫡妻,也是裕阳长公主的手帕交。
好巧不巧,虞归晚刚走至琼华阁门口,便瞧见了身后跟着贴身丫头正要进来的姒云琚。
“虞归晚!”姒云琚一瞧见她那张脸,心中就恨得牙痒痒,她好不容易才花了高价从霓裳坊得来的衣裙,都怪虞归晚,全都毁了!
虞归晚瞧见姒云琚不高兴,她心头就畅快的很,都是打小的老对头,她还能不知道姒云琚心中在想什么?
有道是,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虞归晚唇角一咧,满脸无辜道:“姒娘子这般瞧着我作甚?说起来,我可是听说你花重金在霓裳坊定了套藕粉鎏金水仙裙?怎得不见你传出来,听说太子殿下...可是要回京了。”
她这一说,更是踩到了姒云琚的尾巴,姒云琚一气,便抬脚要找虞归晚的麻烦,不防被身后的婢子拉了一下,道:“女郎,长公主与夫人,还在等着您呢。”
姒云琚无奈只好作罢,冲着虞归晚气道:“你...你给我等着!”
眼见姒云琚不甘不愿进了琼华阁,虞归晚才悠悠一笑,去碧澜亭寻自己的小姐妹们。
碧澜亭位处整个后花园的最东边,依山傍水而建,往上是供游览的假山,往下是引了山泉水养的荷花池子与锦鲤。
这般好的位置,其中自然早早便坐满了人。
“虞杳杳这厮,倒是叫本郡主好等,待会儿看本郡主怎么收拾她!”红衣少女气鼓鼓地嘟起嘴,眼神却不自觉往来处的小道望去,见仍是无人来,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话音方落,便听一旁的女声娇笑道:“你舍得怪罪杳杳?你且问问令嘉与迢迢,她二人可有人信你?”
红衣少女一听,忍不住气哼道:“仪清!”
那一直百无聊赖倚在栏杆旁的女子抿唇一笑,才劝道:“好了仪清,长平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么?”
长平挑眉一笑:“你惯是个和事佬,令嘉,你来评评理。”
被点到的女子一直端坐在桌旁,优雅沏茶,闻言只莞尔扬了扬下颌道:“瞧,这不来了么。”
话音甫落,方才闹得最厉害的长平立即便站起身,冲虞归晚挥手,拉长了声音唤道:“杳杳——”
虞归晚刚转过假山便听见长平郡主的声音,也是扬眉一笑,踮起脚尖挥了挥手,才加快脚步往亭中走去。
忽然,便见长平恶劣一笑,手下一弹,一道气劲飞快朝虞归晚脚下弹去。
虞归晚也不慌,待那道气劲临近跟前才优雅一错身,原本所站的地方,青石板上留下不浅一道印记。
裕阳长公主的驸马本是武将,偏偏长平这丫头也继承了驸马的风骨,一身武艺也算不凡,却回回都遇见虞归晚这个克星。
见虞归晚未被打中,长平心下反而一松,面上却故意一哼,扭头去拿桌上的茶盏,刚拿出来,便觉手中杯盏被气劲一冲,盏底登时漏了个大洞,茶水一泻千里。
“虞杳杳!”
虞归晚并未搭理她,反倒是轻轻朝其余人点点头,笑道:“叫你们久等了。”
在座的四人,红衣女子便是裕阳长公主的独女,长平郡主,与她呛嘴的是靖安王府的仪清郡主。
懒懒靠在栏杆旁的是左相的嫡孙女纪迢迢,桌边端庄饮茶的便是江苏巡抚的嫡长女钟令嘉。
长平不满自己被忽视,连忙将手挎上虞归晚的手肘,哼道:“你也知道叫我们久等了。”
仪清轻飘飘瞥了长平一眼,方才是谁要说叫虞杳杳好看的,现在又巴巴往上贴。
长平接收到眼神后,立即错开眼神,看她做甚?反正不是她。
最终还是钟令嘉重新斟了两盏茶,分别推至虞归晚和长平面前,温声道:“可是遇见什么意外了?”
此话一出,就连一直孱孱的纪迢迢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虞归晚目光一转,先是接过面前的茶盏饮了一口,才轻声一笑:“在府门口,遇着姒云琚了。”
随即将公主府前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与她们听。
姒云琚?众人对视一眼,随即眸中皆是了然,姒云琚向来就看不惯虞归晚的做派,自然,虞归晚也瞧不上她。
二人每每遇见都是要争上一番,诸人也见怪不怪了。
只有长平怒不可遏地一拍桌,气道:“好一个姒云琚,竟然敢在本郡主的地盘上欺负我的好姐妹,真是反了天了!”
说着,便怒气冲冲要去寻姒云琚的麻烦。
钟令嘉见状连忙伸手去拉她,却被虞归晚伸手一拦,随后又似笑非笑道:“随她去吧,左不过公主也在,定是不会叫咱们长平吃亏。”
长平郡主原本往外迈的脚骤然一顿,随后又坐了回来,轻声道:“今日,本郡主姑且放她一马。”
她那个母亲是什么样子,她再清楚不过,要是她敢叫裕阳长公主在今日丢了人,那她未来一个月,怕是出不了门了。
虞归晚本就来的晚,因此几人叙了一会话,就齐齐站起身,相携去琼华阁赴宴。
所幸几人身份相差也不大,倒是能坐在一块儿,刚落座,虞归晚便侧眸道:“今日公主生辰,你不去帮着招呼些?”
裕阳长公主与驸马就长平这一个孩子,这样的日子,她也该出面的。
不料长平却是不在乎,反而理直气壮道:“这些杂事自然有管家和下人,要本郡主做什么?”
说完,长平便又在席间东张西望起来。
见状,仪清微微皱眉道:“你这是在找什么?”
向来理直气壮的长平突然脸色一红,端正坐在座位上,目不直视道:“本郡主哪有在找什么,不过是瞧瞧今日的宾客们可都来了。”
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哪有不知道她心思的。
虞归晚抿唇一笑,捏了枚葡萄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剥着,才道:“阿兄要下了朝才过来。”
“谁...谁问这个了!”长平面色涨红,随即扭过头去瞧着杯中清酒,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着。
见她害羞,虞归晚也不逗她,反而心中一叹,这妮子,瞧着平日里胆大包天的,可一到这种时候,叫她上去说两句话,她都是不敢的。
而自家阿兄的性子,哎,她想想就愁。
正在此时,仪清从一旁探过脑袋道:“想必是为着太子回京一事,才耽搁了。”
说话间,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虞归晚只觉门口的阳光被遮住,洒下了一片阴影。她顺着阴影望去,便瞧见门口站着好几个郎君的身影。
为首的玉冠白袍,眉若远山,眼若星辰,许是常年打仗的缘故,身上还沾染了边关肃寒的气息。
虞归晚望去时,他恰巧也望了过来,正好与虞归晚目光相撞。
不巧的是,虞归晚目之所及,是她那名冠建京的表哥,崔氏子——崔砚,字季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