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忽然这么悲观?”
偌大的甲板上阳光充沛,一个梳着背头,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遮阳伞下,他手中拿着一张酒水单,倒映在监视器上的侧脸刚毅英俊。
他的声音低沉,嘴唇细微扇动间透出些许探究:“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
“悲观是人之常情,陆锦昇。”系着制服围裙的年轻男子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他正微微躬身做出替坐着的男人擦桌面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腰身在围裙勾勒下显出细窄的曲线,从镜头里看过去有种不盈一握的脆弱,整个人却有种沉稳坚韧的气质。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垂着纤长的眼睫擦完桌子,将抹布对折系在腰间,抬眼看向江流对岸遥远的地平线,眼中闪过一丝眷恋。
“如果我没能走下这艘船,替我——”
他的低语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甲板的楼梯处出现几个身穿教团制服,腰间別着枪的男人,嘻嘻哈哈地大步朝两人所在的露天吧台走来,在邻桌坐下。
年轻男子的脊背微微绷紧,他没有继续先前的对话,而是从腰侧拿出笔和小本子,用正常音量询问。
“一杯曙光依旧对么,先生?”
中年男人愣了愣。
“对,一杯曙光依旧。”
过了半响,他才有些恍惚地重复,末了又深深看向年轻的服务生,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道别。
“再要一杯……春日再临好了。”
“Cut!”
梁森炜坐在临时搭建的导演棚里,从监视器前站起身子,朝远处的两人连连鼓掌。
“完美!”他发出罕见的称赞,“情绪和节奏都非常好!”
“小沈,我怎么感觉你比上周又精进了?”饰演陆锦昇的陈夕霖是童星出身,他自幼以片场为家,和无数大大小小的演员搭过戏,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新人演员对节奏天然的把控和对情绪的拿捏却仍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难以想象你是非科班出身。你要是再这样进步下去,估计很快演技就超过我了。”
“您太抬举我了,前辈。”
镜头之外,沈陌遥又变回了那个谦逊沉静,又带着一点淡淡疏离感的青年。
开机后,经过一周的磨合,剧组的工作人员无论是演员还是幕后都基本相互熟悉,沈陌遥也通过出色的表现打破了众人对他的刻板印象,在剧组中受到不少照顾。
他入戏快,悟性高,任何导演点出的小问题也都能立刻改进,在为数不多的戏份里都有着出色的发挥。在戏外,他等戏时总会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读剧本,漂亮的脸上从未出现过不耐烦的情绪,也从来不使唤工作人员,虽然话很少,却依旧得到很多人的喜爱,大家见到他总会笑着喊上一声沈老师。
“以你的资质,只要坚持在演员这条路走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拿到金龙奖的。”陈夕霖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对了,夜里好像就轮到你跳江那场戏了吧?那可是商渡的高光时刻,预祝你有个好发挥。”
“谢谢前辈。”
沈陌遥微笑着点头,走回休息区的时候视线却下意识越过游轮,落在甲板之外看似平和的江面上。
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他有些狼狈地停下脚步扶住护栏,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
没事的。
他用发麻的手指按了按心口,告诉自己。
只是稍微碰到一点水而已……别总是这么脆弱。
由于现在已经接近十一月中旬,浒市的气温在月底很快会迎来骤降,因此沿江邮轮相关的剧情在第二周就被安排拍摄,以防江水的温度太冷,对演员造成风险。
临近晚上的开工的时间,叶溪带着甜美的笑容出现在片场和工作人员们问好。
新版剧情中,被教团追杀,走投无路的商渡在底层甲板遇到了叶溪所饰演的田子臣——也就是光曜传媒和导演组进行商议后,决定在剧本中额外添加的新角色。
他是一名教会高层的养子,涉世未深,善良单纯。在邮轮上,他与白天兼职服务生,晚上在大舞台演唱戏曲的商渡相识并成为朋友,自父亲口中听说商渡被举报存在通敌行为,已经下令抓捕后,他率先找到了他,试图劝说他不要放弃生命,并表示自己会出面向父亲求情,对他网开一面。
在新人演员当中,叶溪的演技其实不算差,演起哭戏来可谓是我见犹怜。若是拿去演些肥皂剧,这样的功力可谓绰绰有余,奈何放进这样优秀演员云集的正剧中就有些不够看。
在开拍前和沈陌遥走戏时,比起演绎角色,他的表演方式反倒更像是在展现作为“叶溪”而存在的个人魅力点,即使情绪足够充沛,在镜头里的一举一动都有比较重的表演痕迹。
“小叶,你要多思考一下节奏的问题。对手给出的台词你要沉浸在角色中去消化,才能做出有真实感的表演。”
“现在的你,很难接住小沈的戏。”
梁森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往导演棚走去。
“马上我们先过一条吧,主要保走位,不用紧张。”
叶溪盯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身影,脸上向来雷打不动的甜美笑容裂开一条细微的口子。
为什么?
在决定以演员身份出道后,大大小小的课程他上了不少,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也一直被夸奖说很有天赋,甚至得到了那个光曜传媒的欣赏,签约后很快获得了S级项目里的角色。
但为什么到了这里,沈陌遥反倒成了剧组的人们口中公认的天才新人?
明明自己一直在主动社交,面面俱到,连场务和后勤助理这种底层职业都有一直在笑脸相迎。
而沈陌遥都不怎么和人主动打招呼,却总是能被很多人围着闲聊。
难道就因为他是沈氏的少爷?
叶溪朝甲板边缘走了几步。
……
马上,就在这个位置,就要拍到沈陌遥演的那个角色落江的戏码了。
他看着昏暗无光的水面,脑中忽然响起今天来片场前自家老板的嘱咐。
“我二弟他对这种水域容易产生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情况,小叶,在拍摄时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他。”
“一定要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再进入拍摄,不然我有些担心他在水里应激,引起溺水……你知道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
叶溪知道,正式录制的时候,江面上会有打光,负责接应的救生员会在一旁守着,导演组的助理们也会全神贯注在不远处的岸边待命。
但……现在是在正式拍摄之前,场上还没有这么多准备。
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叶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迟缓又沉重地跳了两下。
既然你大哥耳提面命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额外的“照顾”,怎么不算照顾呢?
反正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甚至别人看来只会是个意外。
他发誓,他只是想让沈家这个天天冷着一张脸,像是在用鼻孔看自己的少爷吃点苦头。
这个甲板并不高,即使毫无防备地摔进海里也不可能受伤,而深秋夜晚的江水很凉,用来吓唬他一下正正好。
“沈陌遥哥哥。”他听到自己在夜色中显得温柔的声音,“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沈陌遥明显听见了他的话。
在甲板四周亮起的暖黄色灯管映照中,叶溪看见他远走的身形顿了顿,像是短暂犹豫了一瞬,却还是选择和身边的助理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到他身边。
“什么?”他问。
“就是想请教一下,一会儿我不是有一段伸手抓你但是没抓到的剧情吗?剧本里对这个动作写的不是很清晰,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抓你哪里比较好呢?”
叶溪走近他,声音很轻。
“像这样抓着领口,可以吗?”
他调整姿势,用自己的身体遮住甲板上所有人的视线,无视沈陌遥皱眉的抗拒,将手放上他的领口。
然后,只需要轻轻一堆。
也许是刚下过雨,地板很潮湿,也许是沈陌遥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轻一些,他只不过用出六七分力气,就看到沈陌遥带着些微错愕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
沈陌遥的身体快速往后倒去。
他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朝前伸手,却看见叶溪袖口的孔洞和自己领口的纽扣严丝合缝地缠在一起。
叶溪也看见了,但他已经来不及也无法解开,只能一脸惊恐地被牵引着一同往甲板外面倒去,如同作茧自缚。
……
即使甲板离江面只有五米多的距离,忽然的失重感依然很不好受。
那大概是一种……心脏被人托着从胸腔里顶出来,又粗暴地捏了两下再塞回去的感觉。
一切都在急速的坠落中翻转,在闪烁着的炽白灯光中,沈陌遥只来得及看到仿佛被巨大的破壁机搅拌到一起的水面和黑沉沉的夜色,一切在眩晕和失重中被打碎,又在浸入海水中的那一刻被骤然重组成原本的形状。
摔入冰冷的江水里的时候,沈陌遥并没有来得及听见什么声音。
耳边仿佛有千万的气泡翻涌着炸开,却并不是轰鸣般的巨响,而是在水中沉闷地鼓动,似乎是一种寂静的爆发,却引来耳膜的震颤和心脏的骤缩。
他对这种感觉记忆犹新。
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对他来说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十四年前,也有一辆载着他和妹妹的车被这样浸在冷的令人牙关打颤的,漆黑的水里。
和那时一样,咸涩腥臭的水随着呛咳灌入肺里,他在水里茫然地睁眼,除了刺痛,入眼处全是影影绰绰的一团。
他脑袋昏沉地厉害,四肢僵硬几乎无法自如活动,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直跳,好像只要用力咳一下就能直接被咳出来。
实在是太难受了。他知道自己正在颤抖,正在下沉,但也许是江水太冷,又或许是身上太痛,他无法控制这一切。
如果再这样下去,鼓动的脉搏心跳大概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他会逐渐下沉,在深水中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地坠落,直至抵达寂寥无声的江底。
沈陌遥的眼睫颤了颤,手指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不行。
他还不能就这样死掉。
他可是在外婆和妹妹面前做过保证,要成为世界一流,家喻户晓的明星演员的。
要是就这样去见她们,肯定是要被笑话男子汉言而无信。
他才不要。
漆黑浑浊的江水中,沈陌遥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憋着一口气朝着冒出光亮的地方游去。
“快点!救生员怎么还没到位?”
“准备毛巾,热水!”
“光往那边打——我看到人了,我看到人了!”
冲出水面的瞬间,沈陌遥感到耳朵传来一阵挤压似的闷痛。
在哗啦的水声中,他大口喘息着,抖着手抹去眼眶周围和睫毛上挂着的水滴,看见岸边和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朦朦胧胧的一片。
好像很多人在大声喊着什么,但他耳中尽是水流的沉闷回响,巨兽低吼似的,什么都听不清晰。
“怎么只出来一个人?”
沈陌遥隐约捕捉到岸边传来的那句话,记忆在汹涌冰寒的江水中仿佛逆着血液回流,他终于想起,似乎叶溪也一并掉进了水里。
他用仍旧模糊的视线在周围的水面上扫了扫,终于在船身的阴影处,被扔到水面上的一只救生圈边上不远处看见了叶溪不断扑腾的身影。
叶溪显然并不会游泳,他只是在水中无助而绝望地挥着四肢,连近在咫尺的救生圈都够不到。
要是就这么不管……恐怕在救援人员赶到前,他就会先坚持不住。
沈陌遥没有犹豫。
老实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力气了。
深秋的江水冷得彻骨,但他就是顶着那口气,挣扎着游到叶溪身边,伸长手臂抓住橘红色的救生圈。
虽然叶溪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却并不想看到他就这样丢掉性命。
沈陌遥一手攥着救生圈,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托着叶溪,他却挣扎得厉害,整个人攀在他身上,下意识把他往下拽以让自己的脸浮出水面。
他陷在溺水的恐慌中,下手没有轻重,接连几下肘击和踢腿都结结实实打在沈陌遥身上,令他胸口和腹部都是一阵剧痛。
窒息感很快传来,沈陌遥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双手都脱了力,只能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放任自己再次没入冰冷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