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厉峥通话的后半程,沈陌遥就没有什么记忆了。
可能是那场父子间久违的对话实在是过于让人疲惫,又或许是失血太多,他在之后的时间里几乎一直在昏睡,醒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在加护病房里又躺了三天后,经过治疗,他身体的各项指标总算都远离了危险值,人也恢复了一些精力,被批准转到普通病房。
于是,靠着对医院环境的充分了解和对医护人员装乖的充足经验,在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清晨,沈陌遥独自一人溜出了医院。
他的目的地很清晰——《浪潮》剧组。
住院的这几天,他手机的未读信息数量达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其中以秦玥的狂轰乱炸最甚,其次便是导演组一次比一次不耐的催促返工。
其中,梁森炜亲自发来的一条消息尤为显眼,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我对你很失望。”
沈陌遥坐在网约车后排,垂眸注视那条短信。
在试镜会当天,他曾亲口对导演组说,绝不会因为个人情况而耽误拍摄。
他食言了。
就连为了守护妹妹的想法而一手管理的文创游乐园和原创ip项目,如今也因为他这个代表公司形象的总经理负面新闻缠身,在全面落地前面临被撤资的境地。
他终究是辜负了很多人,最后不仅连自己的目标都完不成,答应过妹妹的事情也做不到。
是他没用。
心脏像是被铁线一圈圈缠绕着勒紧,沈陌遥胸口紧绷着痉挛了一下,又扯到锁骨下面那截还埋在身上的管子,疼得他肩膀直颤。
他狼狈地揪住胸前衣襟,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冷汗很快从额头上冒出来。
他已经几乎拼尽全力了。
但是好像到最后,事情总会朝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
他什么都没能做好。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放任汹涌着出现又无法克制的颓然在心里流窜,逐渐将自己包裹成一个透明的茧。
转出加护病房时,医生曾语重心长地说,他肺部炎症伴随出血的情况很严重,被送来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失血性休克,好不容易才把他救过来,让他一定好好爱护身体。
当时的他虽然有乖乖点头,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有些遗憾。
其实,如果能就那样死掉,对自己而言也算是一件轻松事。
单论这点而言,沈凌夏倒是说的没错,死远比痛苦地活要来的轻松。
但他记得外婆说过,人活在世上,哪怕来去之间孑然一身,也好过留下任何亏欠。
所以在死之前,至少他想把亏欠的事都尽力去弥补。
那就……再撑一下吧。
最后一次。
沈陌遥在心脏的位置按了按,安慰自己。
只要做完这些,他就可以奖励自己去找外婆和妹妹。
·
为了符合电视剧的时代背景,《浪潮》所进行的邮轮实景拍摄租用的是一艘上个世纪制造的小型沿江邮轮。
它在当年就造价不菲,如今更是被池璟收藏在私人航海博物馆,制片人刘枫花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他们手中获得五天的租借权。
因此,沈陌遥的消失导致商渡最关键的那场戏没能按计划拍摄,而邮轮延期归还需要支付的违约金太高,无奈之下,梁森炜只能优先将其余在邮轮上进行的拍摄完成,又用替身拍摄了坠江部分的戏,如期将邮轮归还。
至于没能顺利拍摄的坠江之前的那部分内容,剧组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影棚补录,配合后期制作完成。
回到剧组后,沈陌遥第一时间找到刘枫,表示因为耽误了拍摄进程,他自愿放弃电视剧的片酬,并且后期宣发的时候也不用带上自己的名字,避免给电视剧带来负面影响。
商渡剩余的戏份并不太多,沈陌遥回归后,住在剧组断断续续拍摄了五天便杀青了。
他的最后一场戏是在霖市拍摄的。
这些天,萧宵临时有事请假回了老家,秦玥又称公司因为奏乐青春2进入了拍摄前的准备阶段,抽不出人手,沈陌遥回归剧组后就一直是孤身一人。
“恭喜沈老师杀青。”
最后一场戏是副导演负责指导拍摄的,因此梁森炜并没有到场。
在导演助理干巴巴的声音中,他没有拿到鲜花,也没有得到掌声,周围的剧组工作人员们和演员们只是远远看着他,形成一个包围但拒绝接近的隐形圆圈,和那天在寒冷的江边如出一辙。
沈陌遥沉默着朝剧组鞠了躬,脚步略微虚浮地离开片场。
他对如今的境遇并不意外。
落水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叶溪带着#沈陌遥故意推人这一词条发了一条微博。
在那条视频中,他披着浴巾、捧着热水向大家报了平安,转而表示:“经过这次命悬一线后,我决定勇敢一回,曝光一些事。”
紧接着,他公开了一段说是为了给vlog积累素材而恰好录制到的视频。
第一视角的镜头中,沈陌遥在等候试镜时冷着脸无视了叶溪友好的伸手。
叶溪表示,自他进入剧组以来,就一直遭到沈陌遥的欺凌,最后甚至在明知他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害他落水,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他在描述时眼睛红的像一只小兔子,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看了无一不心生怜爱之情,又有证据确凿的录像加持,沈陌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所有人声讨抨击的对象。
杀青后,沈陌遥时隔近一个月重回在霖市租的公寓。
年轻的司机也许是认出了他,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在离公寓有一段距离的路上就将他赶下了车。
许是先前的连续拍摄太劳累,他头脑有些昏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脸颊上出现细小冰凉的触感,才发现天空中下起了雪。
于是他麻木地迈开腿,在细雪里晃晃悠悠朝公寓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逐渐暗沉,道路两旁的路灯都逐一亮起来。
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沈陌遥看到三两个神色紧张,略带不知所措的女孩子蹲在路边研究手机里的地图,像是迷了路。
下了雪的傍晚很冷,他看着女孩子们被冻得通红的手,还是没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走近她们,把脸上的围巾拢了拢,轻声开口询问。
“需要帮忙吗?”
“啊,没什么事,我们就是在找沈陌遥的家。”
“我们加了溪宝的应援群,群里有人搞到了那个杀人犯的地址,在组织线下anti,但我们来迟了,和大部队错开了。”
“小哥哥你也是群里过来的吗?咱们要不要一起——”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终于把视线转到发出询问的黑发青年身上,却在看见他乌黑的眼瞳时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沈,沈……”
她们脸上出现尴尬的表情,互相拉扯着连连后退,短靴在雪地里踩出轻微的嘎吱声,很快飞速跑开了。
杀人犯?
是在说他吗?
沈陌遥有些茫然,好像在一瞬间对这个词的定义产生怀疑,他忽然有些耳鸣,心脏在胸腔沉沉地跳了两下,恍若雷鼓。
他浑浑噩噩走上楼来到走廊,一抬眼,又是一怔。
他家防盗门的门锁被人暴力砸开了,门虚掩着,露出的一条缝也能隐约瞥见屋里的凌乱。
“杀人未遂”、“职场霸凌”、“仗势欺人”错落着被用颜色鲜亮到刺眼的喷漆写在他家门口的防盗门上,密密麻麻,几乎把整扇门都填满了,家里的为数不多家具也全部被掀翻,唯一值钱的一些小摆件并没有被带走,而是被粗暴地摔在地上。
沈陌遥愣了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被踩瘪了的蓝色喷漆。
他把它攥在手里,用了一些力气将它瘪下去的口子啪地一声按回来,然后从最高处的侮辱性词语开始一路往下喷,把它们全部重新遮盖住。
“我没有做这些事。”
“我不是杀人犯。”
他按着旋钮的指节发白,整条手臂都在抖,嘴里认真重复着不知道在说给谁听的话,动作却没有停。
胸口输液用的管子还没摘,他的动作一旦太大就会扯着疼,每一次抬手都是极为艰难且费力的事,时间一长连带着心跳都会急促起来,难受极了,因此每喷完一行字他都要停下来靠在墙上歇上一会儿,回复体力。
一扇不大的防盗门,他喷喷停停,硬是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快要喷完。
最后,蹲下来准备喷掉门最下面的字时,沈陌遥的动作顿住了。
先前由于站立的角度,他并没有将门上的字看完全,如今半蹲着平视大门的正下方,他才恍然发现那里写着两行鲜红色的大字。
我对你太失望了。
去死吧。
沈陌遥呼吸一窒。
他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像是被泼了颜料的泳池打开抽水口,眨眼之间,所有的色彩在旋转中朝着中央的孔洞流失了。
放胶片电影一样,他的眼前闪过很多灰白的画面。
葬礼上,妹妹在画框里冲他笑,画框外的所有人都在哭,查尔斯经过烧得站不稳的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选秀决赛那天晚上,他一路咳喘着跑到医院急救室的走廊,沈厉峥迎面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质问他为什么没接外婆的电话。
回到沈宅的那天中午,姜鹤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向他,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江边水泥路的中央,沈佑麟像看垃圾一样俯视他,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希望他去死,再也不要见到他。
……
沈陌遥将头抵在门上等待这阵眩晕过去,花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呼吸。
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感觉,甚至在头脑昏沉时也忍不住会想,自己可能确实是新闻里说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或许他生来就注定被憎恶,不配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和喜爱,有他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穷尽的伤害。
这样的想法伴随那些噩梦般的灰白画面和声音,顺着他体表的肌肤攀附缠绕,雾气般无孔不入。
仿佛置身于深黑的泥沼之中,他找不到退路,更找不到出口,只能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在黏腻肮脏的液体中下沉,下沉,直到被腐臭的污泥灌满口鼻,在窒息中沉进一片漆黑的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意识归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后,沈陌遥垂眼在那最后的三个字上逗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颜料罐。
他没有再试图继续喷颜料来遮盖那三个字,只是定定看着他们,忽然弯起唇角极浅地笑了一下。
“放心吧,很快的。”
很快,就会如你们所愿。
他的声音很轻,一说出口就散在廊外安静的雪中,脸上神情却很平静,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沉重或哀伤。
就像只是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轻松的承诺而已。
外面的飘雪逐渐变大了。
霖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四五年前。
沈陌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住在这里了。
他给邻居添了这样的麻烦……对了,还得联系房东赔偿损失才行。
那么,现在该到哪里去呢?
他有些茫然地眨眼。
仔细一想,他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之中打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实在不行,就睡在车里吧。
他的车子虽然不算新,但是很能跑,即使被什么人发现了要追着骂,他只要一脚油门下去,一定能把他们甩开。
如果再被发现,就再踩一脚油。
沈陌遥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了,他有了一点精神,顺着记忆往停车位走,他的车安静停在路边,漆黑的车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车底传来一阵细微的叫声。
尖尖的,有些嘶哑,他扶着车门慢慢蹲下来,把头凑近车底下看了看。
车底盘的凹槽里趴着一只瘦巴巴的灰色小猫。
看见他的身影,那小猫竟然主动从底盘跳了下来,歪歪扭扭朝他走过来。
它凑近他,试探着又喵了一声,抖着细瘦的四肢朝他的脚上小心翼翼拱了拱。
“……是吗。”沈陌遥的眼瞳颤了颤。
“你也……没有家了吗?”
他俯下身去,用手贴近小猫有些秃毛的脑袋。
小猫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要不要先跟我走?”
其实他很清楚,即使他的状态不像现在这么糟,身为哮喘患者的自己也是并不适合养宠物的。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他做不到拒绝一只主动愿意靠近他的小猫。
“这样也好。至少这样我也能……”
也能暂时和你组成一个家。
他把小猫揽进手心,像是试图互相取暖,尾音就像落在掌缘的雪,很快融化成潮湿柔软的痕迹。
沈陌遥回到公寓里拿了一点日用品和食物,把小猫护在怀里走回车上。
雪落在脸上很凉,小猫在他怀里喵喵叫,他坚持着一步一步走回车里,把小猫放在副驾,解下围巾把它围起来。
他朝手上哈了哈气,搓了搓,为了以防万一,发动车子前还自觉地喷了一点扩张剂在喉咙里,靠着椅背缓了一缓。
他伸手捋了捋小猫毛发凌乱的背,也许是手指太凉,小猫又冲他喵了两声。
“别怕,我会带你找到家的。”
沈陌遥对它笑了笑。
若是只有他自己,在车里凑合住下去倒不难,但是他不想让小猫跟着自己受委屈。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他得替自己和小猫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这是首先。
然后呢?
大脑中忽然空白一片,沈陌遥歪歪脑袋,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一眼。
嗯,然后,他要想办法把计划清单上的第二条完成——获得足够的钱,让两个子公司的项目能够顺利落地。
那么现在。
“得去重新租个房子啊……”
他在雪中很慢,很慢地开了一段,却发现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起初他还以为是被雪水蒙了眼睛,反复拿袖子蹭了半天,却依旧看不太清,身体也逐渐变得灼热起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发烧。
也可能不只是发烧,他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有很重的血腥味顺着他灼热的呼吸往上涌,好像有一块满是尖刺的烙铁被塞在肺里翻滚,一路灼烧着刺破他的内脏。
不太妙。
要尽快找到地方住才行。
……
好像人一旦发烧,脑子就跟着坏掉了。
沈陌遥站在昏暗的街灯边,看着房屋中介一片漆黑的店铺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隐约的侧脸,自嘲般笑了笑。
他可真傻,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愿意把房子租给自己的人。
雪越下越大了。
街道上一片空阔,沈陌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睫上很快积了一层轻雪,这次他没有再把它们抹去,只是放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他的额发间,又很快被他皮肤滚烫的温度融化,变成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只是轻微眨动眼睫,那些水痕就顺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滑落,像一滴泪。
先离开这里吧。
沈陌遥扭过头,跌跌撞撞往车边走,却很快停下了脚步。
在他车子的不远处,站了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
那个人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了,肩膀上也积了一层雪。他看见沈陌遥走过来,很快朝他伸手,衣领间的雪粒随着动作扑簌簌落下来。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卡纸,上面隐约写着一串地址。
难道是租房的人吗?
沈陌遥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里,整个人晕晕乎乎,看不清眼前的人,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接那张卡纸,伸到一半却忽然掩唇咳得停不下来,唇瓣间溢出红色的血。
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来,落到纯白的雪地,顺着细小的冰晶颗粒蔓延成浅红色,还有一两滴很不凑巧地溅落在男人递出的卡纸上。
……坏了,肯定要吓到他了。
好好的忽然吐血了不说,还把人家递出来那么漂亮的一张卡纸搞脏了。
看来之前不该偷懒的,还是得买点止血药吃。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觉得力气好像随着咳出来的那一点儿血一并消失了,连带而来的还有愈演愈烈的眩晕感,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越来越多的雪花点点覆盖。
在最后残留的视线中,他看男人丢下卡纸朝自己伸出手。
他掀了掀嘴唇,抱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就蓦地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