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披睡袍端杯咖啡的费辰一推阳台门,就听见嘈杂的陌生人声。
循声低头,楼下停了台厢式货车,几个工作人员搬运一组巨大硬纸箱,体积大概能装进去二十个费辰。
SS-2解释:“是他给你准备的礼物。”
“……又送?!”费辰自从回到萧柏允身边,收的礼物从艺术品到私定衣物,每天没断过。费辰已经放弃亲手拆包装了,否则手上得生茧。
这个体积太庞大,难不成是1:1比例的大黄蜂?费辰好奇,搁下珐琅瓷碟下了楼。
“我天!!!”费辰看见尚未组装好的礼物,兴奋得原地蹦了蹦,像只兔子冲出去,仔细观察摆在地上的组件。
一套全新的赛车模拟器,Huracan GT3方向盘、Heusinkveld Ultimate踏板和Fanatec DD1直驱,配4K全景联屏,费辰用得最顺手的配置。
“这套配置你应该熟悉。”萧柏允站在房间门口,一手插在西裤兜,一手拿只小玻璃瓶,含笑看他。
费辰扑过来大大拥抱他:“超喜欢!我感觉你很爱我。”
萧柏允好笑地避开手中玻璃瓶,另一手从兜里抽出来拍拍他后背,把亢奋的费辰拎着站直,“先喝掉,等组装好了再玩。”
玻璃瓶是口服液补剂,补充生长期需要的微量元素,费辰低头从男人手里叼走口服液,咬着吸管说:“我很久没上赛道了,一年多吧?日常训练也减量,模拟器的里程倒还一直在攒。”
“赛场事故的风险不算大,”萧柏允视线掠过费辰肋骨的位置,“但概率降临在个人身上,一定受伤。”
费辰喝完整管口服液,把玻璃瓶丢出一条抛物线给SS-2,抬头对萧柏允说:“——人生是一个关于‘交换’的命题。”
听见这哲学而深奥的一句话,萧柏允饶有兴味看他。
“我十一岁进赛道参训,练了六年,最后因事故退出。用七千多小时的时间,交换一些冠军头衔和一个无疾而终。不值得骄傲,也没什么大不了。”费辰耸耸肩,两手一摊,“极限运动是交换,喝酒抽烟也是交换——拿生命交换一点快乐,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项真命题。”
“我快要被你说服了。”萧柏允露出一个不为所动的微笑。
费辰也忍不住笑了,他潇洒撩起衣摆,抓了萧柏允的手,让他按在自己第六、七根肋骨位置。
隔着细薄的皮肤,沿骨骼走向清晰划过去:“骨头断过的位置就在这里,萧柏允,我痊愈了,没关系的。”
他用那双勇敢的蓝眼睛笑着望向他。
萧柏允的指腹描摹出费辰的骨骼轮廓,隔着骨头,手掌下是心脏鲜活跳动的起搏感。
像手握一只幼弱、生命蓬勃的雏鸟。
他停留片刻,静静呼吸,抽回手,垂眸耐心地为费辰整理好衣摆:“Ansel,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可以,我希望给你足够的自由,包括用生命去交换快乐的自由。”
不是每个人在爱里都有无条件成全对方的勇气。
萧柏允失去过他。
那种痛苦不论隔了多久回忆起来,都仍旧难以承受。
但这不妨碍他成全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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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器组装试运行后,工作人员离开,费辰登录Assetto Corsa系统跑了一圈。
职业车手训练不仅在真实赛场,模拟器也是重要的一环,方便熟悉各个地区不同赛道环境。费辰自从退训,在系统中积攒的里程也非常可观,只当是娱乐了。
萧柏允上午去集团总部,约定中午在一家会所见面吃个午饭。费辰下了模拟器,摘掉手套,接到容劭电话,依然是嗓音温暖带笑的“乖乖宝贝”喊他,但不像平日的戏谑,显得认真。
挂掉话后,费辰发了会儿呆。
SS-2提醒:“该出发了,午餐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
费辰迅速跑上楼,回房间一通翻找,把几件东西塞进兜里。
前往会所路上,费辰沉默盯着车外风景。
——方才电话里,容劭说,萧柏允调取了两年前费辰赛场事故的监控资料,由于内部系统限制,是用容劭的终端账户权限调查观看的。
前夜,萧柏允反反复复看了那段赛车事故监控几十次,几乎彻夜未眠——是容劭无意间从终端记录上发现的。
容劭说:“他一定不会限制你自由,但如果你出事,他会非常、非常心疼你。Ansel,你甚至不会明白,这种情绪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费辰滋味复杂。
甜和苦涩交织,他回想起那个夜晚萧柏允的目光,以及洛蒙德湖畔那只孤傲的天鹅。
私人会所二层包厢,这地方适合私下交际也可以谈公务。萧柏允对面位置,坐着一位身穿套装的女士,是集团董事之一,阿肯也在旁。
费辰进去,从外套口袋摸出三张FIA赛车执照,都是国际A级,一年一换攒下来的。
他把执照按在桌上、抹开,荷官发牌一样推向萧柏允,说:“赛照交给你,以后归你管。”
女董事惊讶,悄悄问阿肯:“这是……”
阿肯一时失笑,低声解释:“老板家的小朋友。”
萧柏允眉头一挑,随手拿起一张赛照,打量执照上费辰端正漂亮的一寸照,又抬眸看着面前费辰。
费辰二话不说,又从另一侧口袋摸出一沓银行卡,按在桌上,“发牌”推给萧柏允,“零花钱也归你管。总之,我现在开始归你管了。”
这突如其来的“乖乖霸总”举动,让萧柏允笑了下。对面女董事一头雾水,又问阿肯:“这男孩儿……是在追求咱们老板?”
毕竟人类送银行卡,相当于动物界筑巢求偶。尤其里头还夹着张运通黑金。
阿肯哭笑不得,立即做了个“禁止”手势,示意不可以这么说:“是老板很爱惜的小孩,切忌乱讲。“
董事立即噤声,更迷惑了。
萧柏允起身,让董事和阿肯先离开,偌大包厢只剩他和费辰二人。
萧柏允修长的五指在桌上一划,优雅利落地把十来张卡和赛照收拢成一叠,洗牌一样掂了掂,笑问:“怎么突然好乖?”
费辰对他笑笑:“人生是一个关于‘交换’的命题。用生命交换一点快乐,或者用一部分自由,换你不再难过,都是好选择。但后者更好一点。”
费辰还说:“我会成全你的成全。”
萧柏允静静端详他几秒,走来,单手将他抱入怀中,揉了揉他脑后卷发,“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小孩,Ansel。如果我信奉上帝,该问问祂,究竟我是用什么才换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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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所内幻境幽静,费辰在洗手间的时候,接到了苏菲电话,一边冲掉手上泡沫,一边偏头夹着手机说:“北美版预告片吗?好,存储器……让人送到圣詹姆斯街的会所吧,我等着。”
挂断电话,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费辰没多看,也就并不知道,对方盯了他背影几秒钟。
午餐结束,萧柏允在走廊上被相识的议员挡住寒暄。费辰到楼梯转角等他,百无聊赖数着壁画上小天使的翅膀羽毛,迎面匆匆跑来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塞给他一只存储器:“幸好送得还算及时。”
费辰笑着道谢,将存储器放进口袋。里头是伊莱那部电影的第二批预制宣传片。
“你走神时间有点久。”萧柏允的声音从画室门口传来。费辰回过神,捏着炭笔,坐在高脚凳上扭头。
回家后,费辰就开始布线稿,状态不佳,十分钟过去只勾出了一只幼稚园小孩风格的大猫咪。
而他要画的是狮子。
萧柏允扫了眼画架:“挺可爱。”
费辰大笑:“乱画的,这个不是我风格。”
“我知道。”萧柏允理所当然说。
费辰好奇地笑笑:“你怎么能知道?我搬来后,还没画过一幅完整作品呢。”
但很快,费辰就明白为什么他会知道了。因为去另一间收藏室找他时,墙上挂的两幅风景画,都是自己两年前的作品。
费辰记得,是一场慈善拍卖会上卖出去的,但匿名买主,费辰并不知晓对方身份。
盯着墙上的画,一时反应不过来,诧异地问萧柏允:“是你买走了我的画?”
萧柏允只是笑了下:“你参与慈善事业,当然要支持。”
“可你……”
费辰突然迷茫,这个男人究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为他做过多少事情?
直到下楼,费辰还没想明白,对SS-2随口说:“其实我那两幅现代画,不算脆弱,不用那么谨慎保存。”
收藏室都要控温控湿控光线强度,通常用于保存脆弱的老物件。
SS-2:“人类妥善保存一些东西,不是因为它们脆弱,是因为意义珍贵。”
“……”费辰说不出话。
对于他们之间关系,费辰忽然置身一团雾霭中,看不清晰了。
小时候共同生活的情分,真有如此深厚吗?
费辰对萧柏允是习惯性依赖。而萧柏允呢,或许不需要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心不在焉步入电影室,费辰把存储器交给SS-2,它去开启设备。
费辰独自靠在宽大沙发上,盯着逐渐亮起的荧幕,据说第二批电影预告片的风格不一样,他猜测会怎么剪辑。
没有任何背景配乐,画面闪烁了几下。角度很奇怪,像是趴在地上的位置,偷偷拍摄的。
费辰直觉不对劲——电影画面色调必须统一,而这色彩风格,跟《赫西亚》差异太大。
昏暗的仓库,压抑而颤抖的喘息。
费辰盯着屏幕,光线稍亮了些,地上零零散散几具身体一动不动,不知死活,红褐色血污淌了一地。
有一个身影穿过光束,黑皮鞋不紧不慢地踩过血泊,修长笔直的双腿,西装一尘不染。
镜头只能拍到那人下半身,垂落身侧的苍白手中,拎有一柄枪。
费辰略微坐直了些,盯着那只手。
镜头颤抖着上移。
费辰倏然有种烦乱的预感,直到看清那人在昏惑光线中的脸——费辰心脏狠狠一撞,胸口呼吸凝滞——
是萧柏允!
眉眼间淡漠之极,身形修颀如一把窄刃长刀。他迈过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一丝怜悯也不施予。
费辰像是被钉在原地,睁大了眼睛注视屏幕。
这根本不是电影宣传片!
是隐形摄像设备的记录……萧柏允,怎么会是萧柏允?
他拿着枪,地上那些人死了吗?
他在做什么?
黑暗空旷的影厅,费辰煞白的脸色被荧屏光线映得分明。屏幕上,萧柏允偏过头,正与他对视,漫不经心抬起了枪口。
——那双黑沉冰冷的眼,与深不见底的枪口,一齐对准了费辰。
无数尘封的、不敢触碰的回忆在这一刻汹涌而来。费辰死死攥住沙发扶手的指节泛白。被枪口瞄准的恐惧与无力,时隔多年,再一次彻底吞没了他。
他连喊都喊不出一个音,冷汗淌进眼睛,蛰得刺痛,分不清有没有流泪。
“警告!心率过速,血压过线……”
SS-2冰冷坚硬的机械手臂抱住了他,同时关闭了放映设备。
费辰浑身僵硬,但大脑在片刻空白后就立即飞速转动——心率、生命体征,他想到手腕上的那只监测预警手环!
不能惊动萧柏允!他心想。立即深呼吸,拼命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他挣脱SS-2的怀抱,跳下去,踉踉跄跄拔掉存储器。
腿脚和手都还是软的,血液冲刷过耳际的嗡嗡鸣响,费辰盯着手里的存储器——想起来了!在会所,有人把存储器掉包了?
为什么,又是谁,想要让我看到这段视频?费辰的思路迅速捋顺,找到问题最关键的重点。
他从头到尾回想一遍视频,发现它剪辑得十分巧妙:掐头去尾,无因无果,很有断章取义的意思。
从萧柏允穿过遍地血泊和“尸体”,到他抬起枪,似乎造成一种“他杀了人,并且要继续杀人”的惯性思维印象。
萧柏允当时在做什么,费辰看不出。但他确定,剪辑、送来这段视频的人,一定心怀恶意。
费辰一旦理清思路,只用不到十分钟就冷静下来,他想想,给容劭打去电话。
“我需要帮助,我收到了一段视频。”费辰斟酌措辞,对容劭说。
十五分钟后,费辰匆匆下楼,撞上了萧柏允。
“头发湿了?”萧柏允伸手扶稳他,指尖捋了把费辰的发梢,冷汗浸湿的潮意。
费辰掩盖住心神不宁,钻入他怀里,趴在肩头蹭了蹭:“出汗了,嫌弃我吗?”
萧柏允耐心地抱了他一会儿,手掌贴在他后心,“不嫌弃。容劭来接你了,下午早点回家。”
费辰点了点头,在他怀里获得了一点平静。
“先声明——”费辰出门上了车,对容劭说,“尽管你是萧柏允的朋友,但我不会把存储器交给你。”
“这决定是对的,宝贝,你太聪明。”容劭笑笑。
费辰:“究竟怎么回事?”
“简单讲,那是一场绑架案,”容劭启动车子,驶出庭院,“他是去救人的,警方当年严密封锁消息,没什么公开报道。放心吧。”
容劭习惯性去摸了支烟,这是做警察的普遍“后遗症”,又说:“Ansel,接下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这事瞒不过萧柏允,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等你冷静后,回家,那时他应该也冷静下来了。你注意措辞,把存储器交给他,剩下的我跟他解决。”
“其实我没怀疑他,一秒都没有,”费辰说,“只是不想让他难过。”
容劭一手搭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卷发,“你做的很好,聪明又勇敢的小孩。”
走廊上。
“说吧,发生了什么,”萧柏允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你不说,我也不介意调用权限。”
“是,先生。”SS-2在漫长沉默后,选择服从,“是一段影像。”
萧柏允的动作顿了顿,掀起眸子看了它一眼,转过身,步入了电影室。
那段仓库中拍摄的绑架案视频,萧柏允不陌生。
他面无表情从头看到尾,未发一言。走到放映设备前,随手切换成了另一份音频文件。
这次是一段纯音频,没有画面。漆黑无光的空旷影厅,回荡着小提琴曲。
a小调协奏曲的演奏技巧,尚显几分稚嫩,但表现力准确,有天才的雏形。
SS-2识别出,这段是费辰的演奏。
厅内黑暗,萧柏允静静地、不厌其烦反复倾听那段小提琴录音,像一个溺毙在黑夜里的人汲取氧气。
他不开口不动作的时候,SS-2也很难判断他的想法或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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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辰回到家,萧柏允正在书房看邮件。
房内没开灯,天将黑,显示屏的淡淡白光照亮一小团空气。
费辰把存储器搁在桌上,交给了萧柏允。什么也没解释。
萧柏允也同样什么都不问。只是朝他张开一边手臂,费辰就乖乖倾身,靠进他怀里。
他们之间太过默契。
座椅足够宽大,费辰放松了身体,依偎在他身前,听着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呼吸间弥漫着男人身周独有的凛冽冷淡香气。
几十秒后,费辰起身,坐上书桌,小腿悬着,居高临下无声端详萧柏允,然后垂眸对手机问:“Hey Siri,先生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
Siri没来得及解答就被摁掉了。
在他俏皮的逗弄下,萧柏允沉静的面孔终于透出了一点笑意。费辰也笑笑:“我今天看过绑架案的视频了,你应该已经知道。”
“知道。”
萧柏允靠在扶手椅里注视他,用一种温柔而复杂的眼神。
费辰说:“没关系的,萧柏允。那是恶意的断章取义,你没有犯罪。”
萧柏允问:“如果我犯了罪呢?”
费辰:“不会的。”
萧柏允:“假如。”
费辰说:“那我藏起你。”
萧柏允:“警署来找,媒体堵上门,怎么办?”
费辰:“拉着你逃命啊,杀出一条血路带你走,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做一对亡命之徒。”
天马行空又不讲道理的一段对白,好像古典歌剧故事中的末路情人。
萧柏允听了笑。费辰也笑,冲他做了一个狡黠的鬼脸,然后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突然,被迫站定脚步,费辰被从身后抱住了。
男人深深低下头,埋在费辰颈侧肩窝,手臂环绕费辰腰身,嗓音喑哑低沉:“你不要走。Ansel,一分钟就好。”
他生平第一次,向费辰展露出了不曾对这个世界表露过的脆弱。
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亲手拆解了自我。
黑暗里,费辰轻轻反握住腰间那双修长、微冷的手,侧过脸,与萧柏允耳鬓厮磨一般,轻柔而坚定说:
“小时候,我就许过一个愿望。现在不介意再许一遍:萧柏允,我希望从今以后,发生在你身上的全都是好事情。”
黑沉沉的寂静中,他们以拥抱和依偎的姿态,好像相依为命,好像一个离开了另一个,就再也不会活下去。
人们不知道,他与他之间坚固而独特的联系,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而答案早已写在随风散去的往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