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方圆家的楼下,是西区的一处临江的高档公寓里。
赵欢在车里等她上去拿了东西再下来。
团团黑云不断变化着,压在天空,遮盖了星星和月亮。
他半开驾驶座的车窗,点了一根烟,让猛烈的台风前奏曲挤进车内。
耳边的随即呜咽声阵阵,烟蒂的燃烧加速。
细微的雨水摇曳着一些进了车内的方向盘,他没怎么在意,只想在她回到车里前,尽快抽完手中的这根烟。
手机在此时震动起来,他单手拿出来看,公司那边来了通知——受台风影响,下周在家办公。
他发送了一条早就编辑好的消息发在了微信群里。
内容包含了些对员工关心慰问的话语。诸如,台风天提前备好食物,注意门窗,注意安全。
尽管现在是晚上九点,助理茅伟和几个部门领导还是在群里几乎秒回了「收到」。
他只瞥了一眼,就退出了群聊的对话框,他亦是从他们曾经的阶段走过来,很多时候,职位在上在下,都需要一些公式流程化的内容。
他表达关心,他们表达忠心——而这里面的情感,大多是由着一种名叫「工资」的东西在引领。
向下管理做好了之后,他又对着做了一些向上工作——汇报、问询、沟通。
还好他已经习惯,在台风前,他就准备好了。
终于,疲惫的应对完。
他把手机开了静音模式时,一个电话突兀的打了进来。
他低头拿来看,屏幕上,许柔洁的名字在暗中恍惚发亮。
他单手推了推眼镜,揉揉鼻梁,抽了一口不知何时点燃的第二根烟。
浓烈的烟顺着喉咙,进入肺里自顾自的打转,而后混着他纷乱的思绪,长长的从口中吐出。
袅袅烟雾,很快被风撕扯散去。
“嗡嗡。”
许柔洁的这通电话依旧没有挂断。
赵欢想了想,还是滑动手机,接了她的电话。
“喂,欢哥。”
急切的声音,也是雀跃和惊喜,许柔洁已经很久没有打通赵欢的电话了。
第一是因为父亲的嘱咐,不能随便打扰他工作。
第二是因为上次生病之后,她的电话轰炸,好像惹了欢哥不快。他一通没接,隔天还义正严词的给她发了消息让她专注学业。
而欢哥口中的学业。
是她不顾家里阻拦,从北城的学校毕业后,放弃了国外留学,非要一个人来南城读研。
她只想,在南城离赵欢更近一点。
“嗯,什么事?”
赵欢把烟头用指尖捏断,看星火熄灭,把烟头弹远。
“欢哥,你在外面吗?”
隔着手机,依旧能听见他那里的风声呼啸。
“嗯。”赵欢把车窗关上。
“欢哥,现在外面正台风呢,你怎么还在外面,你赶快回家吧。”许柔洁担忧着,犹犹豫豫中试探性着说道:“或者,你来我家也可以。台风还不知道要多久,做饭阿姨也来不了,外卖估计也点不到,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关好门窗就好。现在还能点东西,我给你点些吃的喝的上门。我点多点,应该够你吃半个月。”但赵欢知道,台风停留过境,大概也就一个星期左右,半个月的食物于她绰绰有余。
“欢哥,我真的害怕,你能不能来陪陪我。”
“我刚刚还和我爸打了一个电话,他让我也多注意身体。而且是他同意了,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许柔洁的声音还在继续。
话语中,她又搬出了她的父亲。
赵欢些许头疼,许柔洁的父亲是刚刚才有过工作沟通力步的总裁理事。
许总是他工作上有知遇之恩的人。
于公,他是许总的心腹下属。于私,托了他在南城照顾才二十出头的独女,也没什么太多问题。
但一切的前提是,真的是简单的照顾,而不是像许柔洁这般明目张胆的索取他。赵欢偶尔应付,却也麻烦陷在这种状态里。他不知道小姑娘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也委婉的和许总拒绝过几次。但是,许总却也像默认一般,还是推给了他。
中国人常有这种谁都不说破的含蓄情节在其中。
在没真的说通之前,让赵欢觉得这是手背上的不知何时黏上的陈年的纹身贴,无论用洗多少遍都完全干净不了。
“……而且,我爸也同意了,让你来陪我……”
许柔洁音调很轻,看似在娇娇细细的说着什么,言语中却有许总脱离了工作环境,给他下达命令的错觉。
赵欢烦躁的又摸到了口袋里的烟,事情在向着他最不喜欢的方向发展。
“小洁。”他把烟放进嘴巴,皱眉,“我已经给你点好了东西,一会儿送过去……”
关于许柔洁的事情,他过去频频后退,眼下已经是棘手。
“欢哥,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别再拒绝我了。”
许柔洁的哭声来的不突兀,她早就开始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抽泣了。最终会这样带了情绪爆发的告白央求,赵欢意料之中。
他其实一直在等着她上演这么一遭了。这样他才能借了由头去北城亲自见到许总,把事情摊开来详详细细,说得更清楚些。
只是他苦恼的情况,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因为台风,他没办法立刻飞到北城去见许总。
“欢哥,我是真的害怕。”
“我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经历过台风这件事情……”
……
赵欢烟燃得很快。
只沉默的听她的泣声。
他一个人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刚成年的孩子说不了太多的狠话。
比起无意义的说教,成年人的体面解决方式很简单,找家长。
他又开了车窗。
他一边抽烟,一边等着一个许柔洁情绪稳定后的,一个可以挂电话的契机。
许是风声太大,也是他心事繁重。
方圆什么时候下楼的他没有注意到,等方圆开了车门发出了动静,他才回了神。
“赵欢,赵欢,台风要来了,我们快走吧!”
她只换了身衣服,一件灰色的卫衣下是紧身瑜伽裤,暖黄色的毛线帽虚虚架在头顶上,根本包裹不住她茂密浓厚的头发,发尾的粘连了雨水味混乱车内的烟味。她没打伞,怀中抱了一瓶酒,应该是跑过来的吧,面上带了些水,鼻子有些红彤彤的,她眨着漂亮的眼睫,俏皮的,叫着他的名字。
赵欢心中一动。
许柔洁电话里的哭泣声也是在此刻停下的。
尽管还是个孩子,但是也能明白,这个时间,赵欢身边出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意味了什么。
赵欢想,是时候结束这通电话,还没启唇,手机里就传来了“咚”的一声,许柔洁已经先挂了电话。
他挑挑眉,比预想的要简单,但私生活,又要被拨开一部分。
虽然他也不介意。
赵欢顺势收了手机,又把烟头扔出窗外。
他回头才看见方圆已经乖巧的坐在位置上,对他抱歉着:“有打扰到你吗?我没有看到你在和别人说电话。”
他失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车子发动,他观察着路况,又瞥到她怀中只有酒,“没带衣服吗?台风会很久。”
“反正不用出门,我随便塞了一点。”方圆从背后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包,向他展示着。
“嗯......”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煞有其事,“反正都在家,不用多穿衣服。”
话还未落,方圆就接上了,她娇娇的笑,“赵欢,我是平权主义,我不穿,你也别穿!”
赵欢对上她的明亮的眼睛,不自觉又看见她的梨涡,心中的一些郁结瞬间消散全无。
他发动车子,悠然的笑着:“圆圆,我也平权主义。所以,上下什么时候可以平衡下?虽然我不累,但我也想享受下我的权利。”
方圆托腮,佯装思考,“那……”
他余光看了她一眼,“什么?”
——“就今晚,如何?”
山峦呼啸,却抵不住暧昧升温。
*
人的欲望,在遇到契合的人之后是会被放大的。
方圆曾觉得赵欢很不会舌吻。
没有温柔的前曲和试探,而是勇士一般一往无前。比起慢热温冷的性格,他的吻带了了更多的情绪,霸道与制裁,求索与深入。
总之,她并不能在每次都能喜欢这样的吻。
但,只要忽略这个并不讨喜的吻之外,她在赵欢身上找到了莫名的契合点。
她在发呆的放空中,想了一下原因——比起接吻,他在床前的调风弄月,让她欲罢不能。害得她总会没骨气的求饶,又在翻身后又继续想入非非。
于是,她脑子又涌现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回忆。
发丝与他指腹的缠绕,轻柔的滑过背部的沙砾触感,又停在背脊深处。
……
方圆稍稍红了脸。
厨房处传来脚步,方圆耳朵微红,拿了平板遮住了一半脸,露出一双眼睛,便不自觉的落在了系着围裙来客厅喝水的赵欢。
赵欢与她对视一眼,眉毛稍挑。
皮质的黑色围裙下是板正的黑色短袖,搭配起来虽然好看,但看多了厨师的方圆还是怀了一丝怀疑的态度。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问得认真,“老赵,你真的会做饭吗?”
赵欢立在餐桌旁,摸了摸光滑的水杯,浅浅一笑,“圆圆,南城做饭,你是第二,那我就是第一。”
“啧。夸张!”方圆锐评,虽然他难得自负。
而且,她哪里能排得上第二,所以他说出口的第一第二,也不过就是为了抬高自我。方圆觉得已经摸清了些,这个男人偶尔傲娇的性格。
可是,当三个菜真的端正的摆在了餐坐上时,方圆就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游戏,穿着他宽大的卫衣,拖鞋都没来得及穿的就坐到了椅子上。
赵欢跟在她身后,帮她去拿布艺拖鞋。
她拿着筷子跃跃欲试,他半跪着,替她穿好鞋子。
“哇!真的好吃!”她忽而大喊,像得了什么宝藏,举着双手兴高采烈的低头看着他:“老赵,我决定,你是第一,但前提我真的是第二。”
他心底晕出一些暖意,低下头,弯唇笑笑。
“你这菜是和谁学的?”她又加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里,心满意足。
“和我奶奶。”
香辣多汁的鸡块裹着绵密的土豆泥,奇妙的相遇在方圆的嘴里融合在一起,她细细咀嚼后,才空出嘴来应赵欢的话:“等我有空一定也要找你奶奶学习一下。”
赵欢摊手,“那没机会了。”
她的筷子又落在了那道豆腐肉片上,“为什么?”
“老人家早就去世了。”赵欢转身,又回到厨房,解围裙,洗手。
豆腐的滑软落在舌尖,她略显惋惜,“还想见见呢。”也像自说自话,不管赵欢真的听见没有。
午饭后,方圆继续拿着他的平板开始游戏。
赵欢收拾了餐桌,洗好碗筷后,温柔的亲了亲她的脸颊,就独自一个人去房间的桌子上办公了。
方圆看着关上的房门。
不禁想起了早上朦朦胧胧间她还躺在床上的时候,视线里能看见他笔直的坐在书桌上,手指在笔记本上飞快的敲击。灰色的模糊中,台灯落在他的侧脸,眼镜的下,是一丝不苟的专注的他。
她仔细想来,赵欢的工作,比她想到要忙。
但是,前些天,陈慈住院的几天,他几乎是每天接送着她来去医院。
他们没有约定,只要到了时间,他总会准时给她发消息。
他问她:饿了吗?圆圆。
圆圆。
圆圆。
方圆把头仰靠在沙发上,眯了眯眼睛看着头顶的灯光,内心又想了一遍赵欢叫她时的各种神情。
呼啦——
房子外传来巨大的声响,窗外的山峦似忽而来了怒意,又掀翻了南城的什么物件。
山峦的动静从昨晚就有,她见怪不怪,她回了神思,偏头看向窗户
窗帘只拉了一半,屋内开的灯给玻璃加了层柔光,她目光放远,才能隐约一颗绿树摇摇欲坠。
任凭窗外风雨猛烈,周遭却静谧无声,而内心同样溢出的的平静在这一刻肆意流淌着。
“圆圆。”
她低头,小声的自言自语,而后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