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需要回家吃午饭的方昭阳最先离开了特案组,其他人则商量着一起去食堂吃饭。余晖在二十分钟前去了档案室查光明研究院的资料,现在还没回来。褚向光给余晖打了几通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应该是余晖的手机已调成静音了。最后,大家决定分头行动,由陈燃去找余晖,其余人则赶快到食堂抢个好位置。
档案室中,余晖掐着时间,在午休铃声响起时,才在搜索器上输入了父母的名字。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足足七年。或者说,这七年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刻。
在余晖五岁时的一天晚上,父母没能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园长始终联系不上余晖的父母,最后,只好把余晖带去了自己家。第二天,余晖被送进了孤儿院。
余晖的父母出了交通意外,抢救无效,双双惨死。肇事者是一名货车司机,因疲劳驾驶,才闯下了大祸。
年仅五岁的余晖成为孤儿,孤儿院的生活漫长而痛苦,每晚哭着睡着的余晖,第二天又要忍受同样的生活,无限轮回。在余晖十二岁那年,一个改变他一生的人出现了。这个人被余晖称为崔叔,崔叔是余晖父母生前最要好的朋友,他因为一些事,远走他乡,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好友同时离世,只留下一个瘦弱的男孩。
崔叔拎着一个装行李的黑色布袋,袋子里的东西太多,拉链已然被撑的拉不上了。余晖偷偷瞟了一眼,那里面有衣服、鞋子、零食,甚至还有玩具。
当时,余晖一个人在池塘边打水漂。他见来了一个陌生人,十分拘谨,直到这个陌生人准确说出了他父母的名字和其他关键信息。
余晖长久以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伏在池塘边啜泣了很久。余晖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新衣服,从来都是捡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他的上衣不是大就是小,有的衣袖能盖过手臂,有的会露出一截胳膊,裤腿长了就卷起来,短了就当短裤穿。因为换洗衣物很少,一件衣服被反复清洗后,会因褪色而变得陈旧。衣服袖口的边缘已然磨破,裤子的膝盖处更是磨损到已经发亮了。他脚上的鞋子从来不合脚,大了会好一点,无非不太跟脚而已,最可怕的是鞋子太小,穿小鞋和受酷刑差不多,不走路的时候挤着疼,走起来更疼,就像血肉在沙地里摩擦,钻心蚀骨。人会不受控制地一瘸一拐,一天下来脚趾又红又肿,脚上的泡反复被磨破,别提多难熬了。他也从没留过利落清爽的短发,只因没钱打理,额前的头发常常遮住眼睛,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没有一点精气神。更不要说常常吃不饱,夜里饿着肚子入睡是家常便饭。自然,他也挨过不少打,受过很多辱骂。余晖个子长高后,好几次翻墙逃了出去,可除了这里,他没有能去的地方,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你为什么要逃课?”崔叔从包里掏出一袋零食递给余晖。
“其他人有吗?”余晖迟迟不敢伸手,僵持半天之后,问了一句。
崔叔笑了笑,解释说,他给孤儿院捐了很多东西,每个人都有,这些是专门给他的。
“我不喜欢上课,也不想上课。”余晖先递给崔叔一根牛筋肠,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一根,咬开包装,大口啃起来。
“你不想读书,那想做什么?”崔叔把一盒牛奶插上吸管,递给余晖。
“唔,谢谢崔叔。”余晖接过来,赶紧喝了一口,把噎在食道的东西往下顺了顺,“我只想快快长大,快点离开这里。”
崔叔捋了捋余晖的背,提醒道:“慢点吃。”
余晖乖巧地点点头,紧接着又咬了一大口,塞的满嘴都是。
“长大之后呢?你想过自己今后做什么,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余晖一听,不由认真思考了一番,最后只是摇摇头。“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这些,这些年,他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长大,独立生活。
“既然你没有目标,那么我给你一个目标。考上光明学院,当上正见者,到上都生活。”
余晖没有说话。虽然他经常望着天上的那个大圆盘,但从没妄想过能去那里生活。他不图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想靠自己的本事过上有尊严,不再被欺负的正常生活。
“难道你不想了解你父母的过去吗?不想去你父母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吗?上都要比下都好上千万倍,你去了那里,就可以彻底摆脱现在的生活。”
余晖对父母的过去很好奇,也很在意,但他对“踩在别人头上”的上都实在没什么兴趣。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你一定无法拒绝的理由。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母的真正死因吗?你真的认为他们是意外身亡吗?
余晖被崔叔的话震惊地合不拢嘴。
“真相就在上都,只要你去了,就会知道。说不定在这个过程中,你能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发现人生的意义。”
从那一刻开始,余晖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正见者,找到父母当年意外身亡的真相。为此,他度过了极其艰苦的七年。多年来的夙兴夜寐,悬梁刺股,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在显示器跳转画面的一瞬间,余晖闭上了眼睛。
也许,以他现有的权限,根本无法探知父母意外死亡的真相;也许,父母的死就是单纯的意外,不涉及任何阴谋;也许,对于上都而言,父母双亲只是匆匆过客,机密档案里并没有他们的信息;也许……
余晖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困扰了他七年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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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燃进入档案室,穿过层层档案架和搜索器,从门口一直走到房间深处,这一路,他都没发现余晖的身影,那么只剩机密档案室了。机密档案室里整齐列着一排排光柱,每个光柱都是一个独立封闭的空间,有人的光柱是亮的,不透明的,没有人的光柱是暗的,透明的。但余晖不在光柱内,而是站在最里侧的窗户旁,两只手撑在窗台上。
“余晖。”
余晖并没有回应,似乎是没听见。档案室内不得高声喧哗,所以即便此刻这里没有别人,陈燃也没继续叫人,而是轻轻走了过去。
“余……”
谁知,陈燃这声余晖还没完整地叫出口,余晖竟身子一歪,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余晖!”陈燃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呼唤余晖的同时,赶紧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拨打急救电话。但他刚按了两个键子,手臂就被人扯住了。
“别打,我没事。”余晖在迷蒙中,揪住了陈燃的衣袖,“头晕而已,不要紧。”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摔伤?”陈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余晖,反复确认他是否磕碰到了哪里。从余晖受伤到现在,时间不过半个月左右,他突然晕倒,恐怕是重伤留下的后遗症导致的。“还是去一趟医院吧!”
“千万别!我可不想入职第一天就闹出大新闻。”余晖双手一撑,利落地坐了起来,连连摇头,“我真的没事,也没摔伤。”
“后遗症可大可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陈燃扶住余晖,握着电话的手一丝一毫都没放松,随时准备继续按键。
余晖见陈燃态度坚决,表情又异常严肃,只好把两人的想法折中了一下。“这样,先去医务室看看,到时候再去医院不迟。”
陈燃点点头。
治安处的医生替余晖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显示余晖的身体并无任何异样。医生揣测,可能是余晖第一天入职,精神过于兴奋和紧张,因此触发了后遗症,这才会晕倒。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必太过担心。最后,医生叮嘱余晖,一定要注意调节情绪,定期到医院复查。
医生前脚刚走,余晖和陈燃就同时接到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分别是褚向光和李维奇。“我们马上就到!”两人异口同声道。
余晖和陈燃为这份强大的默契相视一笑。曾几何时,余晖的确对陈燃产生过严重的误会。当年,陈燃只在寝室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匆忙退寝了。这让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心思难免敏感的余晖误以为,陈燃是不想和一个下都人住在一起,这才选择离开。后来,余晖在和陈燃的多次接触中,逐渐推翻了当时的论断,虽然他现在还是不清楚陈燃退寝的原因,但他已经充分了解了陈燃的品性和为人,曾经的误会已烟消云散。
李维奇一行人抢在治安处众人之前,占领了食堂最好的一个位置。巨大的玻璃窗前,特案组的五个人有说有笑,其中最活跃的要属从头到尾都在耍宝的褚向光。余晖和褚向光在正式入职治安处后,终于告别了有限币点卡。有限币点卡是光明塔专门发放给暂居在上都的下都人用的,下都人就算考上正见者,但在没有正式工作之前,也不能享受和上都人一样的待遇。有限币点卡数额有限,且诸多限制,而无限币点卡百无禁忌。褚向光单是因为这件事,就嗨翻了天。
余晖虽一直在笑着附和,做他最擅长的捧场王,但其实他的魂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余晖在父母的资料中,查到了全部真相,除了父母死亡的真相,还有他从来都不知道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
余晖父母的死的确并非意外事故,而是人为策划。上一任城主在位期间,下都曾出现过一个名为“追光者”的组织,其成员多为技术精英,其中很多人是从下都考上光明学院,又返回下都的人。这个组织曾多次破坏光明塔的计划,很多上都急需的工程和项目因此延误,甚至停摆。虽然最后,上都成功打掉了“追光者”组织,但光明塔担心,终有一日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城主实施了“清野行动”。“清野行动”就是铲除对上都有潜在危险的科技人员。余晖的父母在光明学院读书时,曾被邀请加入光明研究院朝夕研究室,但因“血雾事件”的影响,余晖父母对上都的暴力行径感到失望,因此拒绝了邀约。后来,余晖的父母回到下都,成为工程师,当时光明研究院深度参与了下都几个重大工程,项目负责人再次向他们发出邀请,结果又被拒绝。因此,余晖的父母上了“清野行动”的名单,不久之后,“意外死亡”。上一任城主被弹劾后,“清野行动”浮出水面,但考虑到该事件的恶劣影响,光明塔将此事设为机密,不向大众公布。
除此之外,余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他的父母从来没有生育过子女,只收养过一个男孩,取名为余晖。
原来,他不是在五岁时突然变成孤儿的,他从一开始就是孤儿。
余晖在看到这些信息后,大脑一度空白。他有些恍惚,想到窗边透透气,接下来就是天昏地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他并不清楚是否真的是后遗症在作祟,但幸好有后遗症这个借口,他才不至于太过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