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走了一会，李响脱掉鞋子，提起裙摆在海边淌水玩。

张跃怕齐妙累，牵着她找了块礁石，坐了上去，两个人远远地看着李响像个疯丫头一样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这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样子，齐妙也该这样，他想象着齐妙穿着纱裙在海边跑来跑去的样子，阳光下她的笑颜一定像花儿一样，还有那两个俏皮的小梨涡，好久没有见过了，真怀念啊。

沉默良久，张跃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中夹杂着些许沧桑，他说：“齐妙，给我讲讲齐磊走时的样子吧。”

这句话瞬间触动了齐妙，仿佛牵动了她的神经，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满脸迷茫地小声问：“走时的样子？”她还是有些呆滞，但至少有反应了。

张跃点点头，表情平静，眼中氤氲着伤感,“对，走时的样子，我没有看到，他痛苦吗？”

齐妙试着去回忆当时的情况，那是让她很痛苦又很茫然的回忆，她不知道为什么齐磊忽然就走了，他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会走了呢？

她轻轻阖起双眼，略带哽咽缓慢地说：“他很痛，护士来打了吗啡，后来不痛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其实这些日子大家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知道，她看得到、听得到，只是她很害怕，感觉自己周身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她为齐磊面对死亡那一刻的恐惧而恐惧，她为火化的时候他被火焚烧会疼痛而恐惧，她为未知的世界而恐惧，她为无法面对章越而恐惧，太多的恐惧萦绕着她，压制着她，现在，张跃将这份恐惧直白地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去面对，她反而没有那么怕了。

张跃目光从齐妙的脸上转向远方，他娓娓地诉说着，仿佛在讲一个故事：“我第一次见到小磊，他瘦瘦的，蜷缩着，像一只虾，他轻轻颤抖着，头上全是汗，脸色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手臂内侧咬得几乎看不出原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疼起来是那个样子的，震惊的都不会反应了。”目光移向齐妙，直视着她，眼眸深邃，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他说别告诉我姐。”

“他说别告诉我姐。”他的每个字都很有力，字字击打在齐妙心上，少年蜷缩着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齐妙全身也跟着疼痛，痛到想蜷缩起来，将自己藏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泪雨点般落下，洒在膝盖上，她哭得无声无息地，只有胸前的起伏能看出在努力呼吸着。

“齐妙，他太辛苦了，走了对他来说...是解脱。”他直视着她，眸光深邃，仿佛将她吸进去般。

她觉得自己被催眠了，开始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思路，他的声音在自己空荡荡的脑海里回响着，低沉而迷醉，“看到李响了吗，齐磊现在就像她一样，绷着、跳着，不用拄拐杖、不再有痛苦，他自由了！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他现在本该满心欢喜，可是他在看着你，你那么伤心、那么难过！你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黑屋子里，不肯出来，齐磊该有多难过，你是还想他每天躺在病床上疼得打滚吗？你还想看他每天拄着拐杖吃力移动吗？齐妙，不要让齐磊走的不安心。”

齐妙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个画面，少年光着脚，在海边放肆地奔跑、开怀地大笑，像同龄的孩子们一样，快乐、自由，她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眼里的泪滚滚而下，哭着、笑着，直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揽进温暖的怀里。

她哽咽着、颤抖着，哭声渐渐传了出来，她哭得很放肆，将自己的悲伤、恐惧通通化成泪水，“我只想，我只想他活着...他那么小...他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哪怕多活一年呢！”

“我知道，我知道的齐妙，可是你想想，多活一年，如果是这么痛苦的一年，又有什么意义！”张跃劝解着。

“可是，呜呜...可是马上就可以手术了，手术了，他就好了，呜呜......”当时她满怀希望的，以为钱的问题解决了，手术后小磊就会像之前一样，慢慢好起来了。

“医生说过，手术了也未必会好，也许会经历更多痛苦。齐妙，放他走吧，让他轻轻松松安心地走吧。忘掉他躺在病床上痛苦的样子，想想他蹦蹦跳跳的欢乐，也许这几天他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有了新的朋友，他们一起疯跑，一起打篮球，一起踢足球，多快乐！”张跃紧紧地拥着女孩，试图用自己的怀抱给她传递力量，帮助她振作起来。

浪花追逐着李响，奔跑之余，她望向礁石的方向，蔚蓝色的天空下，两个身影紧紧相拥，沐浴阳光、环抱大海，海鸥在上空盘旋，海星攀附着礁石，太过于美好，她拿出手机，将这美好的瞬间定格下来。

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偶尔看到这张照片，仿佛还能听到海浪的涌动、海鸥的低鸣。

齐妙哭够了，从他的怀里起来，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眼睛哭得有些红肿，湿漉漉的，精神却明显好了很多，她依旧有些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努力眨了眨不太舒服的双眼，慢慢看清眼前的人，确切地说是他衣襟前大片泪渍，有些不好意思，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略带哽咽地说：“谢谢你。”

张跃宠溺地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温柔地帮她擦了擦腮边的泪痕，阳光下他笑得那样柔和，那样温暖，他没再说不要跟我谢谢之类的话，只说了一个字，齐妙隐约听到，他说的是“傻！”

放纵地大哭一场，也是很消耗体力的，中午吃饭时，齐妙终于不需要喂饭，自己端着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她的嘴很小，慢慢咀嚼时像只小猫，张跃时不时给她夹一口菜，给什么吃什么。倒是好养，他想。

午饭后，王沫沫提议去海边玩，被几个人无情地拒绝了，中午天气太热，几个人都要留在农家院休息。

王沫沫表示我都休息一上午了还休息个毛啊，张跃撸着农家院的花狸猫，头也不抬，慵懒地说：“你可以自己去海边玩，只是回来的时候记得打个手电，我怕你晒得太黑，我们找不到你。”

“那是你吧，本小姐叫气死太阳，怎么晒都不黑，你羡慕不来。”王沫沫不服气地还嘴。

“你是气死太阳，你在沙滩上，太阳都找不到你，你不黑，你是黄。”张跃说完抬起头，眉头一竖，用标准的诗朗诵的腔调说道：“啊，看，那金色的沙滩黄甸甸的，女孩在沙滩上一坐，土黄的肌肤与沙滩融为一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说完挑了挑眉，嘚瑟地看向王沫沫。

王沫沫抓起身边的太阳帽，气冲冲地扔过去，帽子飞向张跃，怀里的小狸猫动作迅速，喵的一声从他身上逃离，张跃身体后倾躲过太阳帽的攻击，看着逃离的小猫，低声道：“没良心的小东西。”

随后将视线转向王沫沫，挑衅道：“看不出来，你还有扔铅球的潜质啊，国家队没收了你真是屈才了！”然后邪笑地啧啧两声，说：“别说，之前没看出来，你这身材也合适啊！”

王沫沫被他气得一阵无语，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跟帅哥计较，哼！”小嘴一撅，扭头回屋了。

李响在旁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了指张跃：“你这嘴损的，小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张跃看了看嘴角也有轻微弧度的齐妙，眉眼轻笑，不屑地回李响：“不牢你操心！”

下午阳光不那么炙热时，张跃敲了敲女孩们的房门，问：“你们要不要去海边玩，晚点该涨潮了。”

王沫沫马上响应：“要，你等会。”

磨磨蹭蹭了一会，三个女孩出来，张跃跟阿姨打了招呼，晚一点再吃晚饭，几个人要在海边多玩一会，阿姨说行，让他们好好玩，等下她去海边挖海蛎，晚上给他们包饺子。

李响和王沫沫手拉手走在前面，步履轻便跳跃，像两只小燕子，齐妙和张跃并肩走在后面，张跃提着几根小捞网和一个小桶，是李响和王沫沫准备捞鱼和寄居蟹的。很快来到海边，张跃把桶和捞网给了两个女孩，又叮嘱她们注意安全。

两个女孩拿着工具向海滩礁石走去，他则带着齐妙在沙滩上散步，他们不敢走得太远，怕两个女孩出什么危险来不及救援。

“在我的家乡，风景也很美，有高高的石头山，有湖泊和小溪，水中映着山和树的倒影，特别美。水面平静无波，经常有人在上面划竹筏，特别惬意，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张跃卷起裤脚，手里拎着鞋，边闲聊边偷偷看着两个人光着的脚，一大一小，他按照齐妙的节奏调整了自己的步子，两人同时迈着同一只脚，踩在沙滩上，异常的和谐。

“嗯。”齐妙轻轻应道。

听到她答应了，张跃笑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可以带你去爬山，湖面泛舟，我们那刚建成风景区的时候，排过话剧，我还扮演过天神呢。”

齐妙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回以淡淡的微笑。

“我小时候特别淘气，跟一帮淘小子一起去小溪抓蝌蚪，我们那去小溪要通过一座山的夹缝，他们都过去了，只有我被卡住了。别看我现在这么瘦，我小时候可胖了，不挑食，特别好养，卡在山的夹缝那半个多小时，那帮混蛋没一个过来帮我的，都自顾自去玩了，我废了好大劲爬出来，衣服裤子都刮破了，回家被我妈一顿揍！”想到小时候的事，觉得有很多事想和她分享，也想听听她是什么样的，他随口问了句：“你小时候呢，什么样，淘气吗？”

问完就想到她应该不会回答，没想到她居然真的开口了，她说：“我小时候不算淘气，印象不太深了。”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迷离，眉头微皱，沉默片刻，说：“张跃，我给你讲讲我家的事吧，如果你不爱听，就打断我。”

“好啊，我爱听，我肯定爱听。”她居然主动要与他分享自己的事，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太兴奋了，抑制不住的高兴。

然而，她的故事并不是让人高兴的故事，很沉重，就像...就像天总是阴沉沉的，画面很多都是黑白色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很轻，边说边回忆着，偶尔有卡顿，说明印象不是很深刻了，讲到开心的地方也会语气轻快，在她的故事里，张跃听到了那个几次听到过的名字--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