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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烧灯续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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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显十五年正月乙未日,洛阳附近的平县县狱中六名刑徒全在一夜间暴毙身亡。据狱卒口述,他们死时俱口吐白沫,身体抽搐。仵作验尸后,认为应是饭菜中有毒所致。

陈荣的心里沉了沉,默不作声,心里盘算如何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寻找一线生机。但如今看来,不太可能了。还没审出什么,证据便这样灰飞烟灭了。

他望向一旁同样沉默而凝肃的杨竣,见他眉头紧缩,眼角紧绷,扶着额角良久才沉重道。

“无计可施了。”

尽管如此,杨竣还是不肯就此罢休。

天显二十四年正月丙申日。司隶校尉杨竣上表皇后,直言黄育等阉尹擅势、横征暴敛,请求皇后治其罪。杨竣门下诸生闻此事后纷纷响应,于皇宫宫门处默坐,以示抗议。太后遣人多次驱赶未果,门生甚至殴打宦官。抗议者由此渐长,京中热议纷纷。

尽管太后暗中派人扣押杨竣的请奏,依然未果。皇后准杨竣将宦官黄育收缚拷问。

天显二十四年二月。司隶校尉杨竣将黄育下狱。黄育下狱的那一天依然守候在嘉德殿皇帝的病榻前。甲士前来捉拿他,他脱下帽子,拍了拍衣襟,只对左右笑道。

“吾无憾矣,望陛下自爱,努力加餐饭。”

一旁的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他们也不知他话语中的陛下指代的是太后还是皇帝。

黄育下狱,他的家产也同时被查抄。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黄育平日看似颐指气使,家赀还不到两车。

杨竣初时以为是属下疏漏,又令再查,报上来的结果亦然。

想起那日黄育与诸常侍诀别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杨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显二十四年二月丙辰,黄育弃市,百姓欢呼。京中作童谣:

杨公执扑,东奔西走。君不我忧,焉知若敖[1]?

毒盐风波平定,京中也该平稳下来。然而这年的二月,杨竣收到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是由宫中女官养女所写,她请求杨竣找到失踪多日的苏九娘。

杨竣看到这瞬了瞬目,又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心里紧了紧。

苏九娘居然在上元灯节那天便无故失踪了,直到现在也是杳无音信。

他查了查苏九娘的来历,原来是一年前来的京城,只是令人古怪的是,她居然是去年才落户,这不禁引起了杨竣的好奇心。这苏九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过了几日,他派人询问苏九娘住所的邻居,从他们口中,杨竣得知这苏九娘是个古怪的外地人,对自己的来历闭口不言。刚来京城甚至不会说官话,只会咿咿呀呀地说些让人听不懂的奇怪语言。

不明来历,语言不通。这怎么看都有通敌的嫌疑。

杨竣不安地皱了皱眉。

不过以她在案子中的所作所为,应当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只是依照这零星的线索和敏感的身份,苏九娘的失踪案实在查不下去。

杨竣无奈地摇了摇头,很快给那位宫中的养女回了信。

这日宫中刚下过一场大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银白。

姜离哆嗦着手指挑开了尺牍[2]的带子,默念完尺牍上的字后大为失落,跌坐在地。

那个爱弹琵琶的苏九娘就这么消失了。前一月她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她那时还带了一朵粉色的芍药花,立在巷边,含笑嫣然。如今却已香消玉殒了么?

一股酸意涌上鼻腔。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在凉州,每天都有很多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因为饥饿、战争等等。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身边亲友的死亡。

人的生命也许本就脆弱。

天显二十四年二月,这个月发生了很多事。对杨濯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东观。东观是宫廷中贮藏典籍、校对著作的场所。殿阁相望、绿树成荫。

杨濯的舅父袁俭正是在此处担任校书郎一职。袁俭年轻时并没有入仕的想法,只想着潜心研究经书。官府多次征辟不就。后面袁父实在不忍儿子将青春年华都用在研究经书上,几番软磨硬泡这才将他劝上了官场。然而袁俭清心寡欲,多年来并未升官反而还上奏请求皇帝将他调到东观。

袁父得知此事后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多加阻挠。

这日北风凌冽,大雪纷飞。杨濯和一众世家子站在东观的庭院中,低眉垂首听着宫中老师的惇惇教诲。此时还是平旦时分,天还是黑黢黢的,看不到翻飞的雪花,只有风声呼啸过耳。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杨濯颤颤巍巍地缩起了脖子,牙齿也开始忍不住打颤。此时他开始腹诽站在前面训话的老腐儒,心里咒骂这老腐儒道貌岸然,口头上说的是一套,却也不晓得尊老爱幼,让他们一众小的站在外面挨冻。

“汝曹出身名门,固谨遵庠序,恪守孝悌。今事皇子,当......”

那名少师说到一半,凛然的目光直直地朝打着哈欠的杨濯扫去,随即厉声道。

“不许打哈欠!”

杨濯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恹恹地缩了缩脖子。

“不许缩脖子!打起精气神!你是哪家的子弟,已经被我提醒两次了,报上名来!”

“弘农杨......杨濯。”

那少师唇边的胡须抽了抽,随后他带着惊讶且鄙夷的语气道。

“弘农杨氏的子弟竟是这番样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杨濯听他语气不善,不悦地抽了抽眉。他对此深感不满,正欲出言反驳,又想起舅父的叮嘱,只能将怒气憋于心中。

“咳咳。还没说完,汝曹出身名门,固谨遵庠序,恪守孝悌。今事皇子,当忝厕左右,毗佐圣化。”

那少师咳了咳,继续缓慢道。

集会结束后,少师又命众人回各自寝居整顿。

杨濯躺在床上,抡起拳头奋力朝墙壁砸去,口中愤愤道。

“这个老东西,居然敢这般羞辱我,日后有他好看的!”

一旁的荀霖坐于枰上,瞧见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禁挖苦道。

“哼。某人不是号称洛阳第一好汉么,怎么受了这点委屈就要忿而捶墙了。我看这墙也是可怜,平日里替你遮风挡雨,还要平白无故地遭你殴打。真是蛮不讲理啊。”

杨濯气冲冲地坐起,抓起被子一把将他的头蒙住,见荀霖来不及闪躲,中了他埋伏,不禁得意大笑。

“荀氏庶子,服我否?”

“不服不服,再战再战。”

荀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褥下传来。

“还不服?那可别怪我出狠招了!”

杨濯猛然伸出一只手,朝荀霖腹部挠去。荀霖不住扭着身子,嚷嚷道。

“我服了,我服了。放过我吧。”

杨濯见他服了软,便就此罢休。荀霖攀着床栏坐起身,他忽然两眼骨碌碌转着,一脸坏笑道。

“那小娘子有没有来找你?”

杨濯被他戏谑的神色打量着,心里甚为不怿,一脸惘然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小娘子,这里不就你我二人?”

哪知他话音刚落,荀霖笑得更欢,直捶床笑道。

“哎哟。你可真是藏了一副好心思啊。枉我与你交往多年,居然不知你还有这副面孔。不过你放心,此事我断然不会乱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可以为你二人做冰人。”

杨濯这才醒悟过来,气得直跺脚,飞扑过去一把拧住了他的大腿,还捂着他嘴不让他继续胡说。

“你这嘴真臭,怕不是在路上捡了什么吃!我今日非得教训你不可!”

二人在床上上蹿下跳的,相互间又是拧胳膊又是踢腿的,屋内好不热闹。等到二人闹到精疲力竭了,他二人才迟迟散去。

这日晚上,杨濯沉沉睡去。他忽地置身于云遮雾绕中。疑惑间,他缓步向前走,面前那片迷漫的雾气豁然散去,一片桃蹊柳陌跃然于眼前。

杨濯极目远眺,只见远岫巍然、白云悠然。一山一云尽倒入清冽可鉴的江水中。在浟湙的江水中,一叶一落红也富有情态。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3]”

悠扬婉转的歌声从江边迢递而来。

杨濯驻足侧听,才发觉原是出自江边柳树荫下。这地方看似不像人间,倒像是荀霖说的什么仙境。如若这是仙境,那这唱歌的女子想必就是仙姑了。长这么大,他还没过神仙。

他带着一探究竟的心思渐渐走近。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歌声在一片花红柳绿间悠悠盘旋着,在开阔而宁静的天地间悠远而绵长。

杨濯拂开纷缊的柳枝,只见一道黄绿相间的倩影在江边缓慢移动着,头顶湛蓝的天空,脚踩油绿的草地。

他再仔细一看,却见那女子身着绿色上衣和缃色襦裙,高髻如云、腰若束素。

也不知怎么的,他心底莫名生了股欣喜。

他趋步上前,朝着那女子高声叫道。

“敢问仙姑是何人?”

那女子停了下来,缄默无言,转过身谛视着他。

惝恍间,他看不清她的目光,却还是迎了上去。他又拱手问道。

“小子误入此地,还望仙姑指路。”

那仙姑泠泠道。

“凡夫俗子,讵可视吾?此非凡途,不宜尔留!”

声音轻飘飘的,像天边的行云。

杨濯闻言心里颤了颤,往后退了一步,薄言道。

“小子无知,误扰仙姑,还请仙姑宽宥。”

那仙姑辞色稍缓,这才道。

“吾视汝明达通率,遽不让汝。汝且就之,吾有一言以告之。”

杨濯便依言小心翼翼地一步缓似一步地向那仙姑走去了。

周围岑寂无声,静得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在距她十步之处,杨濯止步,垂首拱手肃立于一旁,静静地等待仙姑的发号施令。

仙姑又开口了,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腔调。

“汝虽聪慧,然性情狷狂,日后恐有不测之难。苟求平安,唯有......”

还不及她说完,杨濯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沉闷袭来,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在一声一声的咳嗽声中,那身量纤细的仙姑倏然跟着那露花倒影、烟芜蘸碧[4]一齐化成了江面上的涟漪,从江心一圈圈地散开了。

他揉了揉眼,猛然睁开眼时,才发现仙姑的身影慢慢幻化成了荀霖的脸。

荀霖此时正趴在他身上,见杨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伸出手朝他脸上就是几下。

“喂喂。你这是还没睡醒呢?”

杨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捂着脸忿然大叫。

“你打我脸做什么?”

荀霖不屑道。

“我若是方才不把你打醒,你怕是要睡到日上三竿喽。还不快起身洗漱。否则少师要拿着戒尺追在你身后了!”

杨濯一听少师要来,这才想起这是在宫学上学的第一天,腾的一下从床上跃起,快速套起外衣鞋子便往外跑。

远处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二人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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