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扒着书架透过书简间的罅隙,觑觑然窥视着坐在地上的女孩。一盏灯被随意地放置在地上,倚着女孩的腿,在她的周围漾来了一圈黄的光晕。柔和的光落在女孩的双鬟上,照得女孩鸦雏色的双鬟也焕然了几分。
他就这样趴在她的身后,听着她稚气地念书。“公伯寮嗯......朔子路于季孙......”
听到她将愬念成了朔风的朔,杨濯在心里忍不住发笑。若按她这样念,岂不是公伯寮惧子路于季孙,子路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估计都得被气活。
鸦雏色的双鬟突然动了动,杨濯立即心虚地往后躲了躲。不知怎么的,那书架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动。虽然只是轻微的一声,但是在昏暗中清晰可闻,足以引起二人不约而同的心悸。
杨濯顿感不妙,正欲转身离去,却始料不及地对上一双清眸。眸子里盛着一湾清水,眸子颤了颤,几圈波纹从湖心漾开,几丝不安和惊慌从她的眸子里浮起。
女孩迅捷站起身,将书简放于背后,连连退了好几步。她警惕盯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皱起的眉心和警惕的眼神折射出她此时的心理。她一定揣测自己是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
此时气氛尴尬,二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须臾,杨濯终于站出身,他慌张地摆了摆手,想要向她示意自己只是偶然闯到这,并非有意跟踪她。
“哐啷!哐啷!”一阵嘹朗的击柝声挟着冬夜淅淅沥沥的风声传入藏书阁。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吆喝声突然在门口响起。没有火光、没有脚步、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
二人此刻心里俱颤了颤,不谋而合地看向对方,短暂的四目相接后又慌张地挪开视线,各自心照不宣假装在看地板。
银白的月光平铺在淡黄色的窗绢上,那人的影子在一帧帧黄的窗绢间影影绰绰地移动着,像是一只黑豹在灌木丛中盯紧了猎物,低矮着身子随时准备扑咬。
女孩倏然想起那盏灯还没被熄灭,连忙弓着身子吹熄了灯身里的火苗。也许是她太过心急,呼的一声激起了门口那更夫的注意。
那团黑色的影子停止了移动,转而将头伸过来。门开了,一股冷气卷进了寂静的室内,呜呜作响。
杨濯此时蹲在书架后一动不动,高度集中地注视着更夫的实时动态。那更夫没有挑灯,看不清他的位置。
昏暗而空旷的藏书阁中,他只能瞠目,靠透过户牖的微弱月光来辨认更夫的走向。女孩也蹲在他身侧,两人都屏气敛声,在心里默默祈祷更夫不要朝这走来。
黑暗中脚步声橐橐,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
二人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那脚步声在某一刻顿了顿,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木板的吱嘎吱嘎声越来越清楚。在二人心存侥幸之时,猝不及防地向他们袭来。
咚咚咚!
杨濯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他的心跳声还是那人的脚步声,他努力地遏制呼吸声,然而从另一方向传来的呼吸声却越发粗重。
是谁的呼吸声?!
他掩住口鼻,惊惧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已经近在咫尺!
糟糕!
藏书阁有规定,晚上闲人不得乱逛,曾有侍者喝醉了酒,半夜在藏书阁乱逛,直接被侍卫当成贼人当场斩杀。
此刻他有些懊悔听了荀霖的馊主意,这家伙此时指不定躲起来了,危难关头居然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黑不溜秋又阴森森的鬼地方!真是讨厌死了!
“叽叽叽!”
几声尖锐的叫声从他耳边响起。
老鼠!
杨濯以为老鼠跑到了他脚边,吓得几乎要失魂落魄,刚张开嘴巴就被一双小手紧实地捂住,尖叫声就这样被迫吞进了肚子。
干嘛捂他嘴?!
他恼怒地转过头,又是几声抑扬顿挫的唧唧声。
嗯?这好像是她发出的声音。
在朱门绣户里生活了十几年的杨公子从未听闻如此骇人的叫声!一个小女孩居然会学老鼠叫,而且还学的像模像样的!
杨濯眨了眨眼睛,嘴角颤颤地翘了翘,一双眼不由自主地转到身侧的女孩身上。女孩的双鬟不经意倚靠在他的脸旁,柔软的触感传来,还伴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好像是她发上的清香。
嗯?有点像花香。不对不对,看她那副朴素的打扮,顶多就是个小宫女,怎么可能有空闲这么精心打理自己的头发。如果不是发鬓传来的馨香,难道是.....
他此刻慌了神,顿感自己犯了男女大忌。慌忙默念着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明明是寒冷的冬夜,为何脖颈发烫?
然而天公不作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女孩这时向他靠过来,那股清醇的幽香再次萦绕在他的鼻尖。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双目,继续默默然念着君子有三戒,衣袖下的手却在不住地颤抖。那股滚烫的热意就这么顺着脖颈烧到了胸膛,在胸膛里激烈地膨胀。
扑通扑通!
他此刻已经顾不得更夫了,反而担心过于激烈的心跳声被身旁的她窥听到。
要是给她听到,万一让她误会了.....
橐橐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退出了门外。
嗯?就这么走了。
他这时回过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在女孩的怀中,红着脸一把推开了她。
挣脱的一瞬间,他抱着旁边的书架,侧着身阴恻恻地望着她。
女孩振了振凌乱的衣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灯笼,又有条不紊地从衣袖中掏出一管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烛火幢幢,绘她蛾眉曼睩、靡颜腻理。短短的人中和略丰腴的两颊显露年龄的稚嫩。
她一抬手一俯身,火花惝恍、星眸明灭。那盏灯忽又亮起来了,淡黄色的光向四周漫去,化作一条河流横亘在他们之间。那盈盈双目只瞥了他一眼,转目间又飞到了盛着银白月光的户牖上。有皎皎流光在她星眸中流淌。
女孩只观望了片刻,便抬步向门口走去。那盏昏黄的灯笼在她裙裾间摇摆不定,照见了依偎在她青粉色衣裙下的布履。
熟悉的面孔与那日在街上的人重叠,
杨濯方才看得入神了,见女孩要离去,才想起正事,不能让她再跑了!
他心急火燎地追了上去,捉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则回身侧首,再次与他四目相接。
一双美目似嗔似怒,两片朱唇欲启未开。
她定定地望着他,火光照她嵯峨半面,阴翳铺陈其中,衬得黛眉下一双秋水横波也暗了暗。
美目流转,让他慌了神,差点让他再次松开了那只好不容易抓住的手。
杨濯清了清嗓子。
“不许走!”
剧烈的对峙无声地开始,她用力地扭动手臂,试图收回桎梏于他掌中的小手。那只白皙而纤细的手在他掌中如同筛糠动个不停。
杨濯咬牙坚持不去正视她双目,瑟瑟发抖的手攥得更紧了。那只小手像只泥鳅一样在他手里溜溜地滑着。杨濯只觉得好笑,低着头忍着笑意。
那张粉扑扑的小脸上皱起几道纹,宣示着她的不悦。她低声喝道,语气中尽是威胁。
“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杨濯忆起几日前因她所受的屈辱,眼下她却装全然不知,心里恨的牙痒痒,遂抓得更紧了。又理直气壮道。
“贼人!你怕不是装瞽妪想要瞒天过海?如今落到了我手里,你可别想着回头路!你难道没有觉得近来少了些什么东西吗?”
杨濯面上浮现一丝狡猾的笑意。他歪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女孩面孔的表情变化。
姜离听这话,愣了愣,又抬起头将他看了看,顿时大惊失色,须臾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赔你就是了。”
杨濯却在此时出乎意料的哼了一声,那双精明的眼在姜离身上上上下下扫了一番。
“赔,当然要赔!只是你赔的起么?”
姜离此时被他尖酸刻薄的眼神打量着,心里也是不自在,听他语意有意轻薄她,顿时不甘和恼火从心起,咬牙切齿道。
“我如何赔不起,不过一只鸡,赔你就是了。”
杨濯倒像是计谋得逞,眸中轻蔑的笑意更加鲜明。
“我这鸡可不是你们那等的土鸡,这可是斗鸡。此鸡生性勇猛、只食生肉。岂那等任人宰割、食土吃虫的土鸡可比及?”
姜离听了这话,却似被灌了铅似的动也不动,呆呆地站在原地,只留一双眸子还在颤动。
杨濯见她神色异常,心里古怪。这女子倒是怪异人物,一会儿怒一会儿呆的。瞥到她粉青色衣裙,又了然于心,不禁偷笑。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宫女一辈子也没出过几次宫门,第一次听说斗鸡定然讶异。
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快意,看着庸庸痴立的姜离,晃了晃几根手指头。
“你须赔我这个数。”
姜离此时回过了神,也在注视着他。
他不疾不徐地吐出下面一句话。
“五金。”
灯芯跳了跳,火花晃了晃,她眼中晦暗不明。